这时屋外树影婆娑,又有穿堂风呼啸穿过,龚老爷做了个噩梦,忽然从床帏间惊醒,一只藕玉似的胳膊横搭过来,马氏一脸迷蒙,又半睁着眼问:“老爷梦魇了?”
龚老爷挥开了马氏的手,又披了单衣坐去窗口,从里朝外推开了窗子,又皱着眉头说:“北边不稳,又有货被扣住了,之前明明是打了招呼的。哎!”
“夫君不要心急,一点小事而已,凭夫君的本事,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马氏也穿着单衣走过去,倚在龚复怀里,又道,“前几日子请的先生来向我请辞,说小少爷过于顽劣,他是管不下去。课时不读书,只是高声谈笑,打扰了他大哥学。我也不是为了臣儿,钦儿也是个好孩子的,可……”
“好什么好!”龚复怒道:“不学无术,瞧臣儿,再瞧瞧他,明日就罚他两个月的月钱。看他拿什么去潇洒!”
马氏低眉顺眼,温声细语道:“夫君用不着这么生气,不过是孩子调皮而已——说起来,妾身还有件事要求夫君。”
龚复与马氏许多年相处,自觉自己娶了徐氏,但是负了马氏。
因此即便是抬举了平妻仍然觉得不够,每日睡在马氏那边还是不够,总之就是掏了心肝,不知怎么补偿才好,他刚听了马氏说‘求’就握住了马氏的手,说道:“夫妻本就是一体,怎么能说求这个字,你只说是什么事儿。”
他这边浓情蜜意,马氏那边也无限娇羞:“妾身哥哥那边,他就只有一个嫡子,穆之如今也有十一二岁了,说是说是送来跟钦儿作个伴。”
“那不仅是你的哥哥,也是我的小舅子,这种事不用问我,不过一句话的小事儿。”龚复摆摆手,随口就答应了。
翌日,龚钦上了马车,与母亲徐氏辞别了外祖,如今他和母亲地位早就不如以前了,身边跟的就只有母亲出嫁时的丫鬟。
当年母亲也是这般拉着自己的手,哭着让他走,再也别回这个吃人的的龚府。母亲在自己十五岁时被马氏伙同着张氏害死。自己也被龚焕臣伙同着那人害死。
可叹、可笑。
他们母子两个,一前一后的,都死在那对母子的手里。
世人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样的话,可老天爷却从来没有应验过。
“原本家里就没多少银两了,父亲还硬塞了我这么多。”徐氏在马车里垂泪,手里捏着一张两百两的银票,对如今的徐家而言,这算的上一大笔银子了,徐氏叹了口气又道,“是我没用,护不住儿子,也帮不了父亲。”
龚钦拍了拍徐氏的背,又给徐氏顺气,过了会儿才说:“娘,你不用怕马氏,她只不过是个妾抬举上去,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去邻里相亲办过酒宴。之前只是因为受宠,有龚复撑腰才能压着我们,古往今来,从未有宠妾灭妻的说法。她这平妻,原本就是不作数的。”
徐氏此时来了精神,眼珠子瞪得大大的,里头存着希望:“哪里不作数了?”
“妾要抬举成平妻,地位和原配仍然是不同的,她不过是能不来朝您行礼而已,需得唤您一声大姐。在您面前,与妾的地位也没什么差别,律法上,也是不认的,不过是商人们作乱。”龚钦越是想,便越是气的牙痒痒,龚复是借着平妻这个名分,将龚复的里外调度,仆人家事,银钱管理全给了马氏。按道理,自己母亲未犯七出之条,这些权柄,根本不该落在平妻的手里。
徐氏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她出嫁前听自己父亲的,出嫁后听丈夫的,如今儿子有了主意,她便听儿子的。
然而她确实又是个善心而温柔的慈母,龚钦便在她耳边上说:“您只管听我的,回府后就去找父亲,说自己身子已经好了,不劳烦马氏帮着管理府上内务。您要先认错,说自己原先身体不好,帮不了父亲,心里也十分愧疚。”
此时马车又开始颠簸,前方有人吵闹不休,马车夫不耐烦的赶着:“哪来的人?快点散开,要是冲撞了贵人,可有你们受的!”
龚钦握了握母亲的手,就掀了帘子去看,原来是几个泼皮无赖把一个年轻人按在地上打,直到看到马车里出来了人,泼皮们以为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立马就扭头跑了。只剩下那年轻人在地上吆喝。
龚钦不爱管闲事,便冲马车夫说:“继续走,他要是赖着,踩过去就是。”
果然,一听这话,年轻人一骨碌的站了起来,他长的白净,应该是未及弱冠。看着像个书生,却给人一种油腔滑调的老油条的感觉,他稍一拱手,说道:“小生乃是个秀才,有功名在身,因为路上遇到了盗匪,被抢了盘缠。听说龚小少爷不爱读书,就来寻个事做。”
这话有意思,龚钦问:“你既然知道我不爱念书,你一个秀才,又来找个什么事做?”
“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您玩您的,小生有个栖身之所也就够了。”那秀才摇头晃脑,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龚钦如今自己手下也无可用之人,因此权衡利弊,才道:“你要是能一直跟着这个马车跑,等我到了府里的时候依旧能看着你,就是请你来教课也没什么。”
说完又低头朝马车夫道:“走吧。”
此时的龚钦还是有那么一点儿身份的,毕竟他还是龚复的嫡子,出门在外,还没有人敢当着面打他的脸,只是背后别人怎么指指点点,戳他脊梁骨的,龚钦是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现在得给自己和娘,撑起一片天地来。
不料这边两人刚回了府,那边马氏就得了消息,她正梳了头,姣了面,上了胭脂水粉,又镜子跟前打量。丫鬟将几大盘的珠宝首饰端着过来,奉承道:“夫人今日真美,奴婢看了都觉得好看的很。”
马氏仅挑了一根玉步摇,又打量自己眼角的细纹,透过镜子见那丫鬟年纪轻轻,巧言欢笑。马氏心中不忿,站起来便是狠狠一大耳刮子,打完又理了理鬓角,端着身份说:“你这样的人,就要知道规矩,晓得轻重。我平生是最恨你这样年纪轻轻的狐媚子。”
丫鬟跪下求饶:“奶奶饶命!奴婢错了!奶奶饶命!”
但她还是被拖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扒了裤子打板子,只听得一声声惨叫,周遭的丫鬟们不忍侧目,也有大丫鬟香怜插着手骂:“这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仗着一张好脸就自以为是,也不知道自己脏了别人的眼睛!还以为有人给她撑腰?既然占了别人的位子,就要想着还!”
因为这梅香园是全府上下进进出出必经之路,徐氏握紧了儿子的手,装成听不见的往前走,她甚至勉强的笑了笑,哪里知道此时龚钦并不怕那马氏,而且还要找机会触马氏的霉头,自己上去推开了梅香园的门。
一众丫鬟都往这边看,马氏也是嘴角带着轻蔑的笑,那大丫鬟香怜反应的快,竟然没有停一下嘴皮子,根本就不停歇地说:“哟,小少爷来了?出来了?怎么,不觉得外祖家的饭菜香些?您既然看不起龚府,又何必回来?”
因这个大丫鬟十分伶俐,马氏也很喜欢,于是对这番话十分满意,面上也带着微笑。正想表面上的训斥几句,不料龚钦接了话头:“你算个什么玩意?就算是你的主子,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来人,也将她给我扒了裤子打板子!”
“谁敢!”香怜瞪大了眼珠子,“我是夫人身边一等一得力的丫鬟,谁要是动我,就是不要命了。”
即便她不说这话,周遭也没人敢上前来。
因此马氏只是坐着不动,光在那看好戏。
龚钦不理喽啰,直接对着正主发难:“马姨娘,你下人不懂事,难道还得劳烦我这个做少爷的来帮你动手?”
徐氏在背后急的满头大汗,去扯儿子的衣摆,却被龚钦挣开,连轰带炮地冲马氏说:“我流的是龚家的血,即便是我父亲回来了,无论天大的缘故,能够容忍我被一个丫鬟辱骂?这丫鬟是个什么东西?凭的什么敢来骂我?!”
马氏此时才接话,她比徐氏还是大上几岁,此时站在众人面前,竟然是一点儿不显老,气势上,也是活活把徐氏给比了下去,因为对龚钦称自己为姨娘十分不满,就故意慢悠悠地说:“不过是点小事儿,钦儿何必呢?按道理,你该叫我一声小娘。”
“来人!难道是不把我当主子!我父亲还没死呢,容一个丫鬟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去,给我押着,一并打板子,否则我去告诉父亲,你们谁脱的了干系?!”龚钦一通威胁,并不管马氏所说的话。马氏与那丫鬟一样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往日与他亲娘一样懦弱的龚钦怎么就变成了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此时还真有几个家丁上前来,两个一起夹了那大丫鬟过去,大丫鬟慌忙大喊:“夫人救我!夫人!龚钦!你这心狠手辣的恶胚!”
马氏不敢就此保下香怜,因为无论龚钦做的对不对,自己即便是告诉了龚复。那龚钦是他的儿子,为了面子,肯定不能被丫鬟骂的——然而龚钦平日不过是个懦弱的小玩意,怎么去了外祖家一次,突然就变聪明了?
“娘?怎么了?谁欺负您了?”闻声而至,少女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她十四五岁,是马氏的女儿,名唤龚韵玲,与她亲娘别无二致,自幼便学着后院手段。
马氏正想借机将香怜救了下来,哪里知道龚钦先声夺人:“我的好姐姐,你不知道,这恶仆当着你母亲的面前,竟然不顾你母亲的威风气魄,当着她的面就敢辱骂我。这可不是让你母亲在爹那做了恶人?所以我吩咐了人打那丫鬟的板子,可没有欺负过你母亲。”
龚钦满口的你母亲,竟然小娘也不没有叫,龚韵怒目相视,说道:“即便如此,你小小年纪,要赏要罚,也得给父亲支会了才行。”
龚钦冷眼斜看:“何时何日,龚府嫡子责罚个下人,还得支会父亲?父亲忙碌,为此等小事打扰与他,这丫鬟的一条小命,抵得过耽误的时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