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初得手机的两个孩子聊得不亦乐乎,一整天几乎都是在叮叮咚咚之中度过的。
他们各自研究了自己手机的功能。当时的手机功能非常简单,无非是一些基本的设置和提醒、游戏等等功能,别说拍照功能了,任何小小的图形都只是黑白的大块像素图而已。
夜深,陆飞问夏语墨明天会否将手机带去学校,夏语墨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带去。
陆飞又调皮地问她的手机是否有屏蔽号码的功能,叫她以后一定要屏蔽了所有对她有意的男生。
“为什么要屏蔽?”夏语墨调皮地反问,却不由自主地查看起了这项功能,一看果真有。
“别管那么多,屏蔽就是了,不然我就不带你去非洲喽。”
“还真有这个功能,要不我先屏蔽了你试试?”
正聊着,屋外竟轰轰隆隆下起了雷雨,夏子实敲门而入,说着:“雷雨天不能用电器噢,你可别玩手机了啊。”
夏语墨也不知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这般爱管事,她撇了撇嘴,把手机塞进了毯子底下,又起身去关了窗。
等夏子实走后,她将手机取出,却没再见到“请阅读短信”的字样,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深夜11点,她猜想一定是陆飞像她昨晚一样睡着了。
但她始终睡不着,抬起手机翻了又翻,这小手机的短信容量少得可怜,至多只能存25条,她与陆飞一来一去间早就超过了25条,光昨天晚上她睡着后,陆飞发来的几个问号就夺走了七八条的容量:
“墨墨,你爱听什么歌?你有cd吗?借我听听呗,我的cd机给猴子借去了,我明天问他讨回来!”
“嗯?你做什么去啦?”
“收不到我的短信吗?”
“?”
“??”
“???一定是睡着了!”
“喂喂!!”
“晚安!”
夏语墨看着这一个问号两个问号三个问号,觉出它们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她一条都不想删去,然而眼看短信内存又快封顶,她不得不只留下了三个问号那条,将邮箱删剩了24条短信,为明天预留了1个空间。
她关了手机,躺下了,却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窗外雷声轰隆,她猜想着陆飞的老家是否会下更多的雷雨,会不会他不知道雷雨天不能用电器这条规矩,会不会……
想着想着,终于还是睡着了。
雨下了一整晚,清早的空气格外清新。
夏语墨到学校时,发现陆飞迟到了。倒是热情的高卷卷来得很早,一早就忙活开了,她见夏语墨到校,忙逮住她要她写同学录。
她将那本牛皮纸封面的同学录摊开在夏语墨面前,递给她蓝色的水笔,嘱咐她:“要认真写哦,每一句都要写大实话!”
夏语墨一条条填过来,每一条都不敢怠慢。写完后,她颇为好奇地朝第一页翻去,本以为那一页该是为陆飞留的空白,却没想到已经被填得满满当当。
那名字一栏,却不是陆飞,而是一个叫“赵宏基”的略有些耳熟名字。夏语墨吃了一惊,朝高卷卷看去,只见高卷卷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赵宏基??”夏语墨念着这名字。
“b班的啦。”高卷卷羞红着脸不打自招。
“b班的谁?”
“一个男生啊。”她故意不再答下去。
“你给他写第一页??”夏语墨虽已经全都明白,但她却不敢说出口。
“是啊,”高卷卷麻利地交代,“他……他跟我表白了啊……”
“那……那……不是陆飞了?”
两人的对话简约得旁人都听不懂,但彼此却心知肚明,省去的千言万语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只见高卷卷点了点头,她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管他了,反正他是不会喜欢我的,不过我给他留了第三页啦。”
夏语墨一时吃惊不已,竟没想到一直都执着的高卷卷早已经放弃了陆飞。她想到自己多少次想要给陆飞一个令他高兴的答案,胸口却总好似堵着大石头,现在倒一下子舒畅开怀了——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高卷卷的缘故,其中的缘由数不过来,也说不清楚,夏语墨既不知说出“喜欢”后会承担怎样的后果,又不知陆飞这百转千回的暗示到底是不是她所想的,也不晓得从小相处下来产生的情谊是否可以称之为“喜欢”……
但这么多的疑惑不解,最终还是被高卷卷的这一番交代给疏通了。
夏语墨捏了捏拳头,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身体里血液流动的潺潺声似乎已经传到了耳边,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把决定握在掌心里的舒畅和痛快。
她要对陆飞说:“喜欢!我是喜欢你的!”
可怜的是,那一天陆飞迟到得离谱,直到第一节课上课都没有来学校。
代班主任上课前朝他的座位看了一眼,略担心地说:“今天听说派出所抓了两个学生去,可别是他啊。”
同学们交头接耳,夏语墨的心咚咚乱跳。
经过一上午,终于可以证实,老师的预料是准确的。
被派出所抓去的两个孩子是陆飞和鲍瘦猴。那一天为了解救高卷卷,两人去小巷子里拿刀向路人抢了一枚打火机来。
其实这两个孩子的思路未免太过单一,再跑几步,他们便可以到街口的小店买到打火机。而他们也未免太过无知,他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持刀抢劫犯法不轻!
小小一枚打火机,足以要了两人的前程。
此事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学校,虽然并没有官方消息宣布,却总有小道消息流出。
说两人要被学校开除的有,说两人要进少管所的也有,最终也不知哪个版本是正确的。
夏语墨心急如焚,却也不能做些什么,只是当任何坏消息传来时,她的眼眶就不自觉地微红一圈。
直到她知道最终结果的时候,陆飞早就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了。
结果是,那被打劫的男士在见了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后,最终决定原谅他们,派出所民警对两个孩子进行了教育,事情便就此收场了。陆飞的爸爸当日就订了机票带陆飞飞回了老家,这个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年少时光的风光少年,最终就以这样一种落荒而逃的姿态逃走了。
陆飞已跟他爸爸踏上了回老家的路途这一消息传出,就再度轰动了全班。夏语墨不知道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陆飞的爸爸要这样着急地把陆飞往老家送,连陆飞一抽屉的课本都没有拿回家,她只是隐约能够觉出其中的难堪,知道那个终日忙碌着的男人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时,不免如此般慌了手脚却还是一个劲地要保护他多事的孩子。
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事是夏语墨无法弄明白的,但有一件事她已是非常明确——再也没法在每个上学的日子里看到那家伙了。
这一天下午,总是有一两个瞬间叫她觉得一转头便能见到陆飞那张玩世不恭的脸,而又突然惊觉那是在这间教室里再不可能发生的事了。一遍两遍的幡然醒转就好像是从美梦堕入冰冷现实,让她非常不好受,但她胸中的情绪却不咸不淡不痛不痒地发作不出来,整个人只好像傻瓜一般地呆呆坚持了一下午。
放了学,她赶紧背了书包朝家里去,她知道此刻唯有躺在床头柜里的手机还能与陆飞有一丁半点的联系。
她一路跑着,一路踩着自己的影子,夕阳明媚如火,却把她浇得浑身冰凉。好不容易从大马路转上了青石小路,她却已觉出不好的征兆——她恨极了这样的感觉,她最怕在她还不能扛事的岁月里生出任何在她能力范围之外的细枝末节。
远远看去,家门口已是站了几个邻居,就连她一路小跑的过程都能听到路边的几个奶奶啧啧叹气之声,她冲到家门口时,心已经吊在嗓子口灼烧起来,但当她看到爷爷正叉着腰站在庭院里,奶奶也端坐在一旁时,瞬时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爷爷?”夏语墨朝着爷爷迎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爷爷伸出另一只手来在夏语墨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叹道:“你叔叔,刚才又来发了酒疯。”
说完,爷爷伸出手指向客堂。夏语墨顺着看去,客堂四扇门打开,里面的白墙竟烧得漆黑一片。
村长从客堂里跨步出来,皱着眉头说:“老夏,我搞明白了!他也不是真要自杀,只是吓唬吓唬你们罢了。”
爷爷叉着腰不说话,鼻子底下的气息滚滚而出。
村长解释道:“你看看,他故意拿了一堆书放在客堂中间点的火,周围的东西撤得干干净净,这不是吓唬人是什么?”
爷爷仍不搭话,他只是扬起了大大的手掌无奈地朝着村长挥了挥。
村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搞的,烧到了桌子,把好好的桌子椅子墙壁都烧了。幸好你们老两口去了老王家打麻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他这‘酒疯’要怎么发!”
爷爷重重叹了口气,招呼大家道:“是我教子无方,让大家见笑了,都散了吧。”
周围的邻居都是热心肠,临走时不断说着“有什么事就招呼我们吧”之类的话,爷爷奶奶不停道谢。
夏语墨蹿进了客堂,在看到爷爷奶奶安然无恙的时候,她已是心情大好,不管有其它什么糟心事似乎都不能再叫她烦恼。她见那客堂正中以及相对的那堵白墙烧得一片焦黑,就连矮桌上的电话都遭了秧,只觉得惊讶却不觉得气。夏子实正俯身检查着墙壁上的电源插座及电话线接口,最沮丧的莫过于他了,他恨恨地叹着气:“唉,明天我的电脑就要送上门了,这下根本就用不了电脑了!”
夏语墨的情绪在弟弟的这番话里终于又被激出了些许,她拍着那张焦黑的桌子道:“他这算是做什么?”
蹲在地上的夏子实转过头来,满脸不悦地回答:“他要钱。”
两个孩子已渐渐明白,叔叔就是变着法子想要钱罢了。
但大人的世界往往没有孩子想的那么简单。
这一天的叔叔喝了不少的酒前来借着酒劲佯装自杀,“要钱”大概也不是他这一次的真正目的,或许他这么做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他就像是个把自己活失败了的巨婴,用独特的方式强调着自己的无能。这件事最终惊动了民警,将发着酒疯的叔叔带走了。
夏语墨听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点点对叔叔的怜悯之意,不过这种怜悯不一会儿就被愤怒给取代了。当夏语墨得知隔壁屋子靠门放着的几排好书都被叔叔拿来做道具烧尽了的时候,终于怒火中烧,她几乎都要哭出来,涨红了脸问爷爷:“他光是烧了书么?”——她几近卑微地希望这一场火里并不只有她心爱的书被白白糟蹋了。
爷爷却叹息着点点头。
没错,小半个书架的藏书都被拿去做如此不堪的丑事了。
夏语墨心疼极了,那个书架上的书她平常连翻都不敢多翻几下,因为都是些极老极旧的书,好似翻多了就要散架似的,却没有想到它们会由另一个人如此粗鲁地对待。
对夏语墨而言,这是多么伤心的一天!
夏语墨和夏子实一起帮爷爷奶奶收拾了一下客堂,将烧得面目全非的物件堆到了庭院里等待处理。整个客堂在焦黑的墙面的映衬之下显得残败寂寥,令人不忍直视。客堂里弥漫的气味也非常难闻。
夏语墨回到姐弟两写作业的小书房去再次确认那书架上的书目,她甚至自欺欺人地将她放在桌面上的几本书填到了被掏空的书架上,以求制造出能安慰自己的视觉效果。但她面对那横放着零星几本书的书架,终究还是恼得想要哭出来。
此时此刻她恨极了那肥头大耳的叔叔,心头酸酸的,突然间记起了陆飞。
她这才想起了一下午惦记的事,赶忙跑回房去,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只红色的小手机。她一直都担心着那仅留了一个空位的收件箱能不能招架住陆飞那一发就要发好几条的性子。但当她点开手机,才发现那手机保持着她昨天晚上最后放下它时的姿态,没有任何新的变化在这小小的屏幕上发生。
夏语墨猜想,也许是他这一天忙坏了所以没有发来消息,于是发了一条去:“你到老家了?”信息发出后,她赶紧把自己发出的这一条删了——把仅剩的空间留给陆飞的来信。
可惜,她久久没有收到陆飞的回信。
她播去电话,却也是无人接听。
其实,在这台手机为夏语墨服务的几年时光里,再也没有与陆飞产生过半点联系。
陆飞就这样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