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到你(1 / 1)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夏语墨和夏子实一起穿上了大红的外套。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要在新年时让小夏语墨和小夏子实穿红外套,那时的外套大多是奶奶叫裁缝量身做的,虽然略有些土气但是却合身又便宜,何况那时候两个孩子还不知道土气和洋气之分。后来他们渐渐长大后就不再捧这场了,尤其是酷爱黑白灰的夏语墨,即便过年走亲访友也总是黑色穿黑色大衣、灰色毛衣,这在奶奶的理解中几乎可以算作一种“不礼貌”。奶奶走后的新年里,姐弟俩反倒乖乖遵循起了这条规矩。夏语墨套上了暗红色的牛角扣大衣,夏子实裹着一件红得发亮的羽绒服,两人一起去医院看了爷爷。一路上走着,偶有路人侧目或回头,都会朝他们上下打量几眼,十有八九是在想:好一对红红火火过新年的小情侣。

虽然是新年到来了,但是世界的大部分也并不会因此发生什么改变,病房依旧静谧,时时刻刻透着一股无法掩藏的悲伤压抑。上午,夏子实陪夏语墨看了看病,配了一点退烧药。下午,夏语墨和夏子实各自抱了一本书坐在睡着的爷爷身旁翻阅。渐渐的,屋外的天色竟有了变化,早晨金灿灿的天如今转成了一张灰色的脸,这样的变化对于冬天这个季节而言并不多见。

忽然,夏语墨背后响起了略显得不懂事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咋咋呼呼地进了病房。她转过头去,看到鲍瘦猴双手提着满满两袋东西进来了。

爷爷生病后,鲍瘦猴也常来看望和帮忙,虽然每个月可能只来一次,但对于非亲非故的他而言,这已经是很可贵的了。

他一脚踏进病房,脸色略有些尴尬:“咦?墨墨、阿实,你们也在啊?”

夏语墨将食指比在唇上,示意要他轻声讲话,并且低声反问他:“这有什么奇怪,过年不该来陪爷爷吗?”

鲍瘦猴嬉笑着将两袋子东西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从半透明的包装袋可以看出,里面都是些水果和营养品。

虽然夏语墨和鲍瘦猴之间早已熟络得几乎没有什么嫌隙,但是见鲍瘦猴花了不少钱买了这些东西,夏语墨心里还是有些感!爷爷吃不了就你俩吃!”

“好好好,你坐下说话吧。”夏语墨拗不过鲍瘦猴,拉了拉他的袖子,将他拉到了椅子上。

鲍瘦猴“哗啦”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这“哗啦”声是他腰带上的钥匙发出来的,自从他进了病房,病房里原本的那份静谧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那什么,既然爷爷睡着我就走了吧,等以后他醒着我再来陪他说话。”鲍瘦猴说完就又“哗啦”一声起身了,就好像这椅子上有钉子扎了他屁股似的。

夏语墨仰头看着举动诡异的鲍瘦猴,说:“你再坐会儿吧,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鲍瘦猴手叉着腰没有坐下,嘴上却答应了下来:“好吧,那就吃一个吧,肚子倒是有点饿。”

夏语墨起身走到床头柜前,从鲍瘦猴提来的水果之中挑了个苹果出来,转头又问夏子实是否也要一个。鲍瘦猴突然又说要吃两个,一个现在吃,一个让夏语墨削好了用保鲜袋装起来一会儿吃。于是,夏语墨便抓了几个苹果要拿去洗。她见鲍瘦猴始终叉腰站着,难以抑制心急火燎的样子,觉得十分纳闷,忽然又恍然道:“啊——猴子,你不会……不会是得痔疮了吧?”“你你你……”鲍瘦猴被夏语墨说得有些尴尬,忙辩道,“他妈的老子怎么可能得痔疮,老子大便可顺畅了!”

夏语墨自觉说了不该说的,怕鲍瘦猴再扯下去,赶紧拿着苹果朝病房外走去。

“喂喂喂!”鲍瘦猴大叫三声,病房里一直都装作听不见他的呱噪的病人和家属们终于再也没忍住,纷纷侧头拿目光表达不满。

鲍瘦猴耸耸肩,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苹果……在里面洗不就好了吗?”

夏语墨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也颇觉得不好意思,赶紧凑近了他扭着他的臂膀,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给我小声点!里面那个小卫生间正在维修啦!”说话间,她越发觉得鲍瘦猴神色诡异,紧盯着他那张快要包不住秘密的脸,加了一把手上的力道,逼问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说!”

鲍瘦猴“啊”一声又叫唤了出来,一把从夏语墨手中抢过了几只苹果,说着“我来洗”便夺门而出了。

病房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洗完苹果回来后,鲍瘦猴以他别具一格的门牙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手中的一只苹果,又带上了另一只由夏语墨削好的苹果打算要走。

这一整天,鲍瘦猴都神神叨叨的像中了邪,眼看着再逼问几句的话也许那藏在他心里的什么鬼主意就要呼之欲出了,夏语墨便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将他拽到了病房外头。

鲍瘦猴长期干体力活,身上的力量早就超越了这个年纪的大部分男孩,更别说是对付瘦弱的夏语墨了,此时他轻轻一挣就可以逃脱,但是他没办法这样对夏语墨。

“你今天太不正常,说!有什么阴谋诡计?是不是和早晨的红包有关?”夏语墨瞪着鲍瘦猴,可鲍瘦猴却玩世不恭地瞪着天花板。

他咧开嘴露着门牙,东看看西看看,时而又瞟一眼夏语墨。虽然他这次来探病从始至终都像是弦上的箭,整个人神经兮兮的,但却又有着无法掩饰的兴奋和得意,像是回到了儿时那个调皮捣蛋的状态似的。

“你不说我不让你走。”夏语墨用两只手把他的胳膊抓得牢牢的。

忽然,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果然是变天了。

鲍瘦猴抱怨道:“哎呀,墨墨,你不放我走,我车都淋湿啦!”

“什么车?两轮车还是四轮车?你说说哪个怕淋?”

“不是车不是车,是车上的货啊!”这一回,鲍瘦猴说得慌张又恳切。

夏语墨信了他,嘟嘴抱怨道:“什么嘛,原来你是上班时间干私事儿啊,小心被炒鱿鱼!”说完便松了手。

被释放的鲍瘦猴反倒不那么着急了,他瞧着夏语墨被大衣映衬得格外红润的脸,笑着说道:“墨墨今天真他妈好看!”

夏语墨郑重其事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说:“好看个屁,我一会儿回家就把那两个红包扔河里!”这一句话毫无逻辑关联,那句“好看个屁”听起来只是个语气助词。

“别别别,”鲍瘦猴摇着手在两三秒时间里叹了口气做了个决定,说道,“得了,那就跟你说一点点,行不行?”

夏语墨心里乐开了花,但就好像买卖东西讨价还价一样,喜怒还得做到不行于色,她平静地说:“什么‘一点点’,难道你跟我说一个字两个字,也算说了?”

“哎呀,墨墨!”鲍瘦猴看来是真的急于要走,那份焦躁也更加真诚了,“咳呀,告诉你,给你们红包的是我们上初中那会儿住在路飞家隔壁的老太太!唉唉,说出来真他妈爽,其它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想去吧,走了!”

话一说完,他便“哗啦啦”地逃了。

严老师?夏语墨差一点就把她忘记了。

还记得那回是在极窘的状态下认识了严老师——身上负伤,又被生理痛折腾晕了,严老师看上去威严,对人却格外照顾。

可是,她为什么要给夏语墨和夏子实这么巨额的压岁钱呢?怎么会叫鲍瘦猴送来呢?鲍瘦猴为什么又如此坚持不肯说呢?

夏语墨根本思考不出个所以然,但她决定和夏子实一起去严老师家一趟,带上那笔受之不起的压岁钱,去问个清楚。最好是能立刻去,马上去!

夏语墨记不起陆飞曾经那个家的具体地址,便打电话问鲍瘦猴讨要到了地点。鲍瘦猴说不出具体的几弄几号,不过很精准地把到底是左拐还是右拐说得清楚,在他忘记了具体是几楼几号的时候,夏语墨却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就能清楚地记得是在三楼的中间。

夏语墨将夏子实留在了医院陪爷爷,自己奔回家去取了红包,又跳上了一辆去往严老师家的公车。

冬天的雨绵绵不断地下着,本来就阴冷的天气在雨水的作用下更是冷得刺骨。可是平时一向会在这种天气冻紫了指甲盖儿的夏语墨此刻却似热血。不一会儿,她便照着鲍瘦猴所说的路线以及自己记忆里那一点方向感,朝着陆飞曾经的家——也是严老师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一路点点滴滴的回忆便涌上了心头,即便仅仅是在这条路上来回走过一次、两次,也依旧可以记起那一段路被那个浑身滚烫的冒失鬼背着走,哪一个拐角又被他莽撞地拉住了手,想着想着,夏语墨不禁笑了出来。

来到那幢楼楼下,夏语墨的心情忽然有些紧张,她仰头望去,小时候印象里很高很高的楼在冬雨里显得破旧不堪,楼高也寻常得不能再寻常。走进门洞,斑斑驳驳的墙面、每一级都被贴上或印上了搬家公司广告的楼梯、生了锈的扶手、从一家家厨房里散出来的油腻味,都这样清晰。尽管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这一切在夏语墨的记忆中留存了一大片空白,而如今再次见证它们,它们却依旧固执,夏语墨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嘲讽着她的面目,嘲讽她差点把什么都忘了,嘲讽她总信奉“时过境迁”。

不知不觉间,她爬到了三楼,路过了陆飞曾经住过的那个家。之前在陆飞家住的那一宿,来去匆匆,都不及看一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一回她停下脚步,看到它原来靠一扇军绿色的铁门守着,铁门与楼梯扶手一样锈得斑斑驳驳的,一块块黑褐色的锈迹爬满了铁门栏杆。铁门的锁孔处,有一团褐黄色的印记,显然是一纸被撕去了很久很久的广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固执地在这里留下了痕迹。不对,夏语墨俯身仔细看去,她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图案,原来,那是一张奥特曼贴纸。

夏语墨伸手抚了抚那张贴纸,只听屋里发出“咚”的一声,将她吓了一跳,继而又回复了平静。

军绿色的铁门旁边是一扇玻璃窗,玻璃窗被一帘碎花布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屋里的任何情况,想必屋里的人也看不见外面的动静。尽管如此,夏语墨仍是不敢站在玻璃窗前停留太久——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紧张,那屋里住的人,早已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朝着严老师家门口走去,在严老师家银灰色的且同样锈迹斑斑的门口站了片刻,思忖了一番后从背包里取出了两只鼓鼓的红包,郑重地捧在了胸口。

她叩响了那扇铁门。

不一会儿,铁门后的木门打开了,门背后露出一张极为模糊的脸,夏语墨这才发现,原来铁门和木门之间还隔着一道纱门。

门后那位老太太就是严老师,她问了一句:“你是?”

“啊……严老师,我是夏语墨,您今天让鲍瘦猴给我和弟弟送了两个红包,我们……”夏语墨说着说着,发觉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而严老师只是怔怔听着。

不等夏语墨组织言语,缓过神来的严老师将木门开挺了,又拉开了纱门,取钥匙开了铁门,将夏语墨请进了屋。

这是夏语墨第二次来到严老师家,在她记忆里留存的仅仅是那张她躺过的老沙发。这一次,她又坐到了老沙发上。她始终怀抱着那两只红包,放下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严老师只顾着给她倒热茶,所以她此刻自说自话也不是,只好这样抱着红包刻意地表明来意。

等到严老师递来热茶并且坐下来后,夏语墨才开口道:“严老师,我和弟弟真的没有想到会收到您的红包,我们……我们怎么受得起呢?这个我们不能收。”说着,她终于得以将红包放到茶几上。

严老师的目光落在这两只红包上,凝神了片刻。她还是夏语墨记忆里的样子,标志的瓜子脸,漂亮的眼睛,满是风韵的皱纹,还有那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

这一次,夏语墨终于更清楚地看到了严老师的面貌——她黄褐色的头发显然是经过染烫的,两鬓柔软的碎发打着微卷飞散开,倒像是豆蔻少女的发型。她穿着黑色高领毛衣,披着一条褐色的大围巾,围巾底下,延伸出一条长至脚踝的草绿色毛呢长裙,真是意外的好看。

“鲍瘦猴?”许久后,严老师用疑惑的口吻念了这个名字。

“是啊,不是您让鲍瘦猴给我们送来的吗?”

“为什么不收呢?”严老师话锋一转,回到了红包上去。

“可是,严老师……您……您为什么要送我们俩红包呢?”

“听说你们奶奶的爷爷的身体不好……”严老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言语之中的逻辑问题,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于情于理,严老师这两枚大红包都不该送到夏家两个孩子的手里。

忽然,夏语墨察觉到了什么,心脏似乎在痉挛之中跳乱了好几拍,紧接着胸中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和愤恨,呼吸也起伏起来,她猛地低下头去。

“家里有人烧饭吧?”严老师没有察觉。

“我和弟弟轮流烧。”

“你们爷爷……”

“爷爷病了。”

“我知道。”

“……”

“怎么?为什么低着头?”

夏语墨忽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抓起书包朝着门口走去,嘴里说着:“严老师,总之红包我们不能收,我得走了,谢谢,再见。”

她语气里夹带着十分刻意的寒凉,别过去的脸却涨红了,快要哭出来。

严老师也跟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终于不再那么从容,快步走到了夏语墨身后,拉住了夏语墨的臂膀,问道:“怎么了?怎么走了?”

夏语墨仍旧不肯回过头来,她胸中堵着的那一口气,堵得她快要情绪失控。

严老师身材纤弱却极为有力,牢牢抓住了夏语墨,她又问:“怎么了孩子?”

夏语墨已然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滚下了热融融的眼泪,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抹眼泪。

“哭了?”严老师的声音终究是冷冰冰的。

夏语墨不答。

“为什么哭?”

夏语墨用力甩开了严老师的手,说道:“既然……既然你不肯认我和弟弟,又何必要给我们红包呢?”

这次甩脱了手,夏语墨却僵在原地没有夺门而出,似乎正背身等着严老师的回复。

那一刻的时间仿佛凝结了一秒、两秒,被客厅里那台老座钟用力地数着。

终于,严老师收回了手,幽幽叹了口气,竟不再挽留,挪着步子朝里走去。只听她不带半点语气地留下一句:“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夏语墨僵直的身子缓缓苏醒过来,凝着凉意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顿觉有些刺痛。她推开重重门,走了出去,转身又带上了那一道道门。

踏出门的那一步,眼泪早已糊得她眼前一片迷蒙。

她直走着,忽然听到跟前的军绿色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隐约有个人影从中走了出来。

夏语墨低下头去绕过了那人,径直朝前走去,却忽然被揪住了书包寸步难前。

她顶着哭花了的脸转头想要怒斥几句此人的无理,那人却自觉地绕到了她的跟前,轻摁着她的肩膀,问道:“夏语墨?你怎么哭了?”

那声音像是在时光隧道里流转了几轮后才回到夏语墨耳畔的,带着点回声,带着点热度,还带着能击中心脏的力量。

夏语墨抬头看去,眼里印着一张油画一般的脸,鼻子、眼睛、嘴巴都以极为抽象的方式呈现在黝黑的肤色上,被她的眼泪晕出了光泽。

“啊……你……”

“‘啊’什么‘你’什么,笨蛋,怎么哭了?”那幅“油画”一点都不优雅。

“陆飞……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你干嘛哭?”

“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哥就是回来了啊,不行吗?快说,谁欺负你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严老师欺负你了?”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抽象的那张脸悄悄凑近了夏语墨,放低了音量。

“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说话间,眼泪又漫了上来,那幅“油画”更朦胧了。

夏语墨又听到他说了些从前常爱说的俏皮话,只是一字一句都被阻挡在了耳膜之外,仿佛那层眼泪能隔绝一切感官。她不舍得抹眼泪,她怕抹干了眼泪后眼前的一切变得太过明亮和清晰,只凭眼泪挂满了通红的脸颊。

这一天早晨起床后的热度还未消散,眼下在冷风冬雨里,在这股五味杂陈的情绪里,在眼前这个男生恍如隔世的语音语调里,又升腾了起来。

她高兴地伸出臂膀抱住了眼前的男生,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了他的脖子上,伸手轻轻拍打着他刻意佝偻的背,一字半句都无法说出口,只能把眼泪和鼻涕灌进了男生的毛衣。

直到对方也终于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抱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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