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闵琨和沈安若去世已经过了十几日了,外人不是没猜测过他们的死因,但闵府口径一致,都说是沈氏受到惊吓,一尸两命;闵琨因此受了刺激,才撒手人寰。至此闵家可以算是绝户了,没有一个男丁。
这夜,闵幼株坐在窗前正看着月亮发呆,明日就是代国又一次的祈雨祭祀了,若流月依旧无法祈雨,他将会彻底失去民心,跌下神坛。一个失去民心的国师,即便他有天大的野心,终是无法成事的。即时延陵子华再出手,一清的仇也算抱了吧。再之后她打算解散掉闵府,愿意赎身的赎身,还想为奴的继续为奴……待一切事了后,她便可以真正的安下心休息了。
风顺着窗沿吹动着闵幼株额前的发丝,她愣愣的摊开手,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鲜血从手心弥漫,一个又一个黑影环绕在她周围,那是被她杀死的冤魂们。
“谁愿意双手沾满鲜血?谁愿意只活在仇恨中?但厉鬼是没有选择的……”闵幼株凄艳的笑了笑,抬起头,却意外看到了延陵子华的身影。
此时的他依旧是孩童的模样,但神色间却有了一种高华悠远的气度。他虽站在院中,两人相隔不远,但闵幼株却觉得他们之间有千重海万重山,即便如何努力的去追赶,都无法靠近。双眉微微拢起,闵幼株看着这样的延陵子华,竟想到了闵琨和沈氏死去的那一日……
在亲手解决了那两人后,原来滚落在地的虫胎竟然动了!一个她想都没想到的生物刺穿薄膜,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角。闵幼株在被抓住的一瞬间是打算杀了它的。但是远在另一边的延陵子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竟施法阻止了她。
那一刻,她跟他的想法完全背离。
她觉得这个东西无论是什么,都得斩草除根。但延陵子华却觉得祸不及幼儿,杀了它是枉造杀孽。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延陵子华头一次对她使用了术法。她无力反抗,最终被迫许下了不杀它的诺言。
想到这,闵幼株便气闷的关上了窗户。
她正犹自生着闷气,却不料脚边,一个小东西悉悉索索的抱住了她的双腿。原来那小东西久不见她过来睡,有些担心,便四肢着地滚下床爬了过来。当双腿被妥妥的抱住,闵幼株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她俯下身,扳开它的双手,随后摸索到桌前点上了羊角灯。
在屋内亮起来的瞬间,一个幼小的奶娃娃映入了她的视线。准确来说,这不能算个普通的娃娃,它有着人类的身躯,人类的五官,但头上却长了一对尖利的虫角,脊椎骨那里也延伸出一条布满甲壳的尾巴。
闵幼株立起眉毛瞪着它,它却咕噜噜的滚到她的脚边,伸出了双手。它还不会说话,也辨不出性别,但无疑它就是沈氏肚子里的那个东西。闵幼株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她本以为中了恶胎蛊的沈氏,肚子里跑出来的必会是一只虫。但如今地上这个东西却是个半人半虫的生物。
长着虫角的小娃娃见闵幼株不理它,失望的甩了甩尾巴就要爬走。然而到底是年小体弱,只在地上待了一会儿,它就打起了喷嚏。闵幼株本不想理会。但小东西垂在地上的尾巴却勾了勾她的绣鞋。闵幼株抚了抚额头,又抓了抓裙摆,最终僵硬的伸出手,将它塞进了被褥。
是的,自打出生见到闵幼株的第一眼起,这小东西就依赖上了她。即便她要杀它,它仍旧想要依赖她,仿佛将她当成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闵幼株见小东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只得褪下外袍也躺进了被褥中。小东西见她进来,高兴的甩着尾巴想要偎在她身边,却被闵幼株一把推开。
“不跟着救下你的那个人,非要跟着我,真是自找罪受。”说罢翻过身不再看它。
小东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见闵幼株真的不再转过脸来,便小心的爬到她的背后,用自己的背抵住她的背,安心的睡了过去。
院中的延陵子华听见屋里没了动静,微微一晃身,一个虚影自他体内迈出,穿过屋门,走入了闵幼株房中。他甫一进屋,便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抵着背已然安睡。嘴角下意识的便牵起了一丝弧度,延陵子华的虚影来到桌前轻轻吹熄了羊角灯,屋里一下子又陷入了黑暗。
帮她们细细摁好被角后,延陵子华的虚影穿过屋门,又与真身结合在了一起。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听闻这种半人半蛊的生物叫作人蛊,超脱于天地之间,能够帮蛊师挡劫,不知是真是假……她虽手染多条人命,但情有可原,只希望戾气去除之后,还能返回人道,做个普通女子。”延陵子华说到这,复又想起了复活云丹公主的使命。他现在已经能确定闵幼株身上有复活云丹公主的东西,但却不确定那个东西取出后,她还能不能活。
若是为了救一个人而要杀另一个人,他是断断做不出的。况且闵幼株于他并不止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么简单。那个梦…那个梦他至今都没有忘记。
手下意识的抚过心口,延陵子华突然有些害怕那种美好。普通人的幸福,普通人的美满,以前他未曾体验过自然不知其中趣味。但一朝得到,要想再回归一人的孤寂似乎就有些难了。说到底,他仍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延陵子华在院中站了许久,任冷风吹过全身,通体冰凉,却依旧无法摒弃掉心中的杂念。修道几十载,他头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道心不稳,不知能不能完成未完之事……”
然而微风吹过,白袍翻飞,却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最后不过是徒留一声叹息罢了……
景瑞六十年,二月十二,代国的国都又将举行一场盛大的祈雨祭祀。一时间,万人空巷,大家都穿着最体面的衣服,等待着流月走上祭台,与上苍沟通,为代国祈雨。
代国这次已经超过半年没有下雨了,此时的百姓们迫切的希望流月法术通天,能让苍天降下甘霖。而此时的流月也正在国师府整装待发。他穿上了华贵的祭祀长袍,带上了精致的蛟龙面具,一步一步走下阶梯,上了布满轻纱的软轿。
街上,百姓们夹道欢呼,虔诚祈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郑重和肃穆。流月的双眼透过面具一一观察着路上的行人,他见到他们的虔诚,心里欢喜。但想到之后要做的事,又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杖。
他今日能做到吗?他不知道……但为了之后的大业,他必须要个结果。哪怕祭祀的不是神而是魔,也一定要让老天有所回应!抱着这样的想法,流月所乘坐的软轿上竟冒起了一缕缕的黑气。
普通人看不见这种变化,但隐在人群中的延陵子华却看见了。此时,他的心里非常复杂。流月是他发现并一手养大的,他本以为他会继他之后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国师。却不料一夕巨变,他入了魔,而他远走他乡。再回首时,终免不了一场残酷的对决。延陵子华摇了摇头,闭上眼,缓缓走出了人群。他每走一步,身形就拔高一分,直到他完全脱离了人群,竟从一个六岁的孩童变成了一个黑发白衣的年轻人。
延陵子华离开这个地方后不久,一队裹在斗篷里的黑衣人马也悄然露出了踪迹。他们的步伐不紧不慢,只缀在人群后方远远跟着祭祀队伍。周围有好奇的百姓回头看,却不料为首的那个人松了松斗篷,竟露出了一双鹰目。这是一双非常可怕的眼睛,只是被盯着,就有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周围的百姓咽了咽口水,赶忙远离了他。
而那个人却不以为意,继续不紧不慢的跟着队伍前行,仿佛任何事任何人都影响不到他。至此,今日的祈雨祭祀似乎终于拉开了序幕。表面上,国都昌盛,一片繁荣;但内里却早已暗潮汹涌,经不得一点风浪。
当流月到达祭台时,景瑞帝已经在上面等了许久了。他的身躯已经非常老迈,弓着背的时候如同一个普通的老翁。若不是身上批的那件金黄色龙袍,恐怕没人能将他与威武的帝皇联系在一起。
流月在万众瞩目下,一步一步登上祭台,景瑞帝试图挺直身子,却不料一口气没岔住,竟生生的咳嗽了起来。
流月听见景瑞帝咳嗽,温和的走到他身旁,递上了一粒丹药。景瑞帝欣喜,赶紧接过。流月笑了笑,看了眼站在景瑞帝旁边的宗伯符,随后祭祀长袍飘动,竟如谪仙一般登上了祭坛。
代国崇尚道教,修建的祭台约有五十余丈,意为通天,是代国最高的建筑。登上祭坛后,流月俯视着芸芸众生和低他一等的帝皇,空虚的内心终于被一点点填满。
权利,是在他经过那场梦魇后,唯一能令他安心的东西。为此,他舍弃了师傅的教导,泯灭了良知,只为了越爬越高,无人可以威胁到他!
温和的双眼眯起,流月突然一展长袍,接着手杖高举过天,吟诵起了从小开始练习的祭祀密语。
天,近在咫尺。地,踏在脚下。流月的长袍无风自动,手上的权杖叮当作响。一时间,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息弥漫在他的周围。接着他开始动了!脚步起,手舞权杖,口中吟诵着道教天音,身后则立着一尊面目模糊的天尊。
底下的帝皇和一干百姓见了,俱是匍匐在地,心存敬畏。随着权杖舞动的越来越急,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流月的面具一晃,冥冥中一股玄而又玄的气息从他的身上冲天而起,就要没入高空。
然而,这股气息并没有成功的冲到九重天,而是到了三重天就被打落下来。天,不承认他的道,不予理会他的请求。蛟龙面具下的流月脸现狰狞,竟不管不顾的一踏步,将体内的黑气释放出来。转瞬间,神圣庄严的天尊虚像隐没,一个头上生角,气息邪恶的生物从他的脚底冒出,生生的拔地而起。
不好!
底下的延陵子华见了,张大嘴,高喝出声道:“孽徒!你敢!”说着,天都的铜钟齐鸣,竟隐隐有着冲击九霄之势。被铜钟所扰,流月的祭祀被迫中断。他知道谁来了,但他没有放弃,而是同样高喝出声道:“以我流月之名起誓,我愿入你之门,传你道统,以这里的生灵为祭,助我一臂之力,降下甘霖!”
轰隆——
一道凄厉的电闪雷鸣过后,云层中渐渐凝聚起了一股血红色的雾气。延陵子华正要阻止,不料又一道天雷劈下,竟生生夺走了祭台下一群百姓的生命!
随着那群百姓的倒下,周围一下子响起了震天的惊叫。
血红的雾气吸收了这些生命后,越发的浓稠茁壮。又一声惊雷乍起,一滴滴冰凉的液体从天而降。然而那并不是百姓们期待的甘霖,却是猩红色的血雨。
那是以几百人的生命作为祭品,向魔鬼起誓,降下的恶孽。
延陵子华冷冷的抬起头,殷红的泪痣若鲜血滴落。他一个迈步,竟从人群中跨越到了祭坛前。此时,师徒两人事隔十年后,终于相见。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叙旧,不是怀念,却是血与泪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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