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坚很好奇,宋知府给皇上写了什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丁坚平日里太知道皇上是很打怵收到这些私报的。
每日各地,都有大量奏折上报,政事还好,至少它是正事。
就怕各地大臣的私信。
那真是五花八门,什么事情都有。
就说前儿个,就有大臣非要给皇上运送当地的一种特产水果。
这事儿,早在一个月前,皇上就二次回绝了,这已经是第三次又来私信想孝敬。
心是好的,可是这样的折子一多,烦啊。
皇上每日政事都处理不过来,还要回这些杂事儿,还挡不住各地好些大臣都这样做,它加在一起就量多。
丁坚当时就看到皇上在压抑愤怒。
他认为皇上那阵,心里想的应该是: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舟车马顿就为运口吃的,怎么的,是朝廷富裕啊,还是你当地很富饶?
但皇上压抑着那口气,让他代笔给回帖写的是:
果子虽然难得,但也有人吃过。
朕问过了,并不是那么好吃。
爱卿代朕多吃一些就罢,此事不要再问。
所以丁坚眼下就琢磨:难道宋知府也步入后尘啦?黄龙那面又产出什么特产,想孝敬皇上?
唔。
此时的皇上,一边看信,一边莫名其妙心情不错。
宋爱卿不但什么也不孝敬他,而且还要麻烦他。
麻烦皇上,一点儿屁大的事儿,直接求到皇上头上,求到顶了。
找教养嬷嬷,这在皇上眼中确实是屁大的事儿,换成其他大臣家,都不能算是事儿。
皇上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臣子求这种事情。
一般不都是求皇上谏言,求皇上饶命嘛。
但宋爱卿还真不是故意的。
信里字字诚恳。
感谢这个指婚,心中欢喜的同时,也存在许多忧愁。
正视自己寒门出身,见识上还是差许多。
宁可求皇上找教养嬷嬷,也不想求国公府。
还在信里表示,以后女儿成为王妃,她要是需要娘家出面处理的难题,臣要是无力解决还得找皇上。
皇上放下信,端起杯,喝了一口茶。
皇上心中不足以向外人道的感受:心有熨帖。
宋爱卿遇到难言的事儿,和他说。
直言,不想宋家从此依傍陆家;
不想女儿嫁过去被人低看,好像有一堆娘家人要借光似的;
不想让人误会女儿嫁好了,整个宋家就会更上一层楼。
不想蝇附骥尾。
这并不是宋氏一族追求的。
宋氏一族一直以来,只想靠忠心,靠实干,靠对皇上、对朝廷和百姓,无怨无悔的多做好事,而让曾经寒门的宋家步步登高。
以上这些,宋爱卿透过笔墨都表达了出来。
皇上动了一丝心思,想借机派“自己人”到宋家。
但他又在心里将这个想法否了。
宋爱卿在信里坦坦荡荡和他说心里话,这也是第一次求他,他要送去干干净净的人。
皇上摆驾去前皇后的宫里。
丁坚代皇上给宋知府回信:不日,嬷嬷就会到黄龙。
丁坚边回信边觉得表弟的岳父真是位妙人。
他现在有点谁都不服,就服这位。
处处能合皇上心意,这不是妙人是什么?
换咱是皇上,咱也不喜欢抱团啊。
你们沾亲带故抱团要做什么,要合起伙来抵抗朕?要抱团谋私利吗?
然而放眼望去,满朝文武,真就沾亲带故。
这种情况,对于皇上来讲,没办法的事,是门当户对造成的,但实际上很反感。
尤其是想重用的人,也因为联姻陷进这种关系网里,就很无奈,要费心多观察。
而表弟这岳父,一年到头不给皇上来封信,忽然在皇上嘴上不说,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时,给来了一封“表忠信。”
在丁坚看来,这就是表忠。
借着小事说事,一副要和陆家先撕撸开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怕陆家占他便宜呢。
还表现出一副傲骨,宋家不打算更不会靠陆家。
宋家就是宋家,宋家一定会行,定死了,但靠的是自己。
甚至信里还有些文人的狂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敢说他靠对皇上的衷心,靠兢兢业业的实干,将来就不如陆家?
这是一份自信,更是一种对皇上许诺会好好治理地方的魄力。
丁坚观察,御前行走这么久,还别说,正中靶心,皇上还真就欣赏这样的,宁要那狂傲的,也许会犯错,也不要那不出头的。
就连他也是。
大家都是人。
你说换咱是皇上,将心比心,高不高兴有宋知府这样的臣子?
这叫懂事儿。
另外,丁坚在代笔回信时,还在心里好笑的替别的大臣委屈一番。
因为有的大臣也有像宋福生信中这么想,且这么做的。
在朝堂上,联姻又如何,公是公,私是私。想法不一致,照样撕破脸。
他家,他外祖家就是这样做的。
唉,就是没抓住机会向皇上表态一番。
达到的效果,它就是不如那种会说话的,比如宋知府。
宋知府以后能不能做到还两说呢,可人家及时表态,真是个大妙人。
丁坚心想:要将信内容背下,将来表弟回京,要背给表弟听。
看看你岳父,在皇上面前,和你要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逗逗表弟。
而皇上此刻已经到了前皇后的宫里。
他先看着前皇后的画像,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
皇后和他吃了不少苦。
担惊受怕,一步也不敢行错,那时候被其他皇子妃没轻了奚落。
天下统一,庆典,分封,他最近很忙,已经好久没来坐一坐。
当皇上出来时,特意唤过前皇后身边的老嬷嬷。提起煜亲王妃教养嬷嬷的事。
这位老嬷嬷眼下已七十高龄。
她跪在皇上面前,感谢皇上想恩赐她出宫,有这种好事还会想着她。更感谢这些年,皇上对前皇后身边这些老人的优待。
只是老嬷嬷仍是拒绝,对皇上讲,她年纪大了,想一直陪着前皇后,从始至终。
自己拒绝了,这老嬷嬷却叫来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景嬷嬷和曾嬷嬷。
她求皇上,想让这两位嬷嬷出宫去伺候煜亲王妃。
两位嬷嬷闻言很吃惊,最初也是想拒绝的。
但老嬷嬷私下劝她们,从先皇后进宫选秀,你们就被分派来照顾她。
那时候的皇上还是皇子,连正主都不受宠,就可想而知当时选配出的先皇后并不出类拔萃,在一众秀女中身份也不高。
从那时候,这俩嬷嬷就跟在先皇后身边,跟着主子一起吃凉饭,一起受冻没碳,宫里要想欺负人,有许多方式。
可以说,没过几日好日子。
后来,随先皇后去奉天,先皇后生的皇子一个个离世,她们这些身边人跟着先皇后差些哭瞎眼睛,先皇后也撒手离去,更是留下她们在宫里度日如年。
老嬷嬷劝说那两位嬷嬷,你们从黑发变白发,趁着还能动,是时候抓住这个好机会出宫。新主子煜亲王妃,能被煜亲王看中,想必性情极好,一定会厚待你们。你们也要好好待新主子。”
新主子,她年轻,忠心耿耿的服侍她,盼着她能支起门庭,成为一家主母,生子,就不用度日如年了,活着有盼头。
就这样,十一岁进宫做宫女、后跟随先皇后,现已快五十岁的景嬷嬷和曾嬷嬷,踏上了去黄龙的路。
陆家有耳闻。
这不亲戚里有个丁坚传话嘛。
老夫人笑呵呵道,“我那个侄子呦。”
这侄子一语双关,是指皇上,也是指宋福生。
老夫人还和秦嬷嬷犟,多想了不是?咱府中,就这么几个人,哪有什么规矩。再说,规矩不是人定的?主子只要不喜,规矩就可以改,有什么可学的。
秦嬷嬷很高兴老夫人犟这些,这说明病好啦。
闻言道:“可能是担心去宫里,怕有些场合失礼。”
都没敢打比方说去别府,怕老夫人又犟:“去别府,去就已经很好了,还敢让我孙媳讲规矩,谁?你说个人名我听听,谁那么缺心眼。”
那秦嬷嬷真没法回答。
除了皇亲,其他府胆敢让王妃讲那些零碎规矩的,那确实脑子被驴踢了,那情商是有多低。
“我盼着珉瑞再过月余回来就行,”没一会儿,老夫人又自言自语道。
在那里多呆,说明处的好,多呆才好呢。
可从这话里也能听出来,她想孙儿啦,却嘴硬,“我不急,愿意呆在那里就多玩几日。”
“呵呵呵,”秦嬷嬷给老夫人扇着扇子笑了。
惹的老夫人假装一板脸:“没规矩。”竟敢当本宫面前笑。
这时候,她又讲起规矩了,老小孩儿,小小孩儿。
老夫人现在是,有时候心情越好越任性。
……
杨明远快走到家时,脚步忽然踌躇起来。
从他归来述职,就有听说陆将军被封王,陆将军被指婚。
多多少少有听闻,指婚对象是宋知府的女儿宋茯苓。
就是不知这指婚圣旨,为何会迟迟不对外公开。
所以说,当真的公开之时,他早先是有心理准确的。
只是,说实话,一日没贴,他曾抱有奢望,宋知府万一也拒绝了煜亲王呢。
别人是万万干不出这种事的,可他知道,宋叔是有几丝这种可能。
结果,没拒绝。
今日,他状态很不好,皇上可能也看出来了,以为他是好久没休息连番赶路累的。命他早退。
但实际上,他不累,只是没了做事心思,只想早退,想特意去亲眼看看那指婚喜榜。
当亲眼见到,望着宋茯苓的名字,杨明远站在榜下,苦涩的一笑。
他被拒绝归来,还抱着想办法再争取争取的心思。
反思自己哪里还能努力。
如若他是各方面有不被宋叔满意的地方,那么他再使使劲,和宋叔,和茯苓缩短距离。
却不想,再没有机会为自己争取,从此再也无法靠近她。
他还在原地,她却已飞上天际,成了亲王妃。
自从进了翰林院,不,是自从科举,认识宋叔和茯苓后,他从来没有过懈怠的时光,只有不断向前,闷头努力的劲头。
唯有从得知这事儿后,就像是泄了那口气,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怨吗?
怨。
杨明远怨自己。
本质上还是那个脆弱经不起风浪的小小鸟。
还是那个曾在奉天点心店,忍着难堪,为那点可怜的自尊,求娘给他留脸别退那二两钱的小子。
还是那个怎么努力,都对茯苓望尘莫及的穷小子。
从头至尾,永远也不曾配得起。
杨明远自己的心情已经糟糕透顶,此时到了家门口,更是不想进去。
因为那贴出来,就代表家人都知道了。
“儿,儿那事是真的吗?我听老百姓都在讨论。”杨母听到动静就迎了上来,仰头问儿子道。
这边杨母才说完话,杨明远的大嫂就从屋里出来了。
“那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不要命啦,拿这种事撒谎。
不是我说你啊小叔,你还是太年轻,咱家人也是太实在了,庄户人家出身,心眼子不如人家那像筛子似的漏眼多,人家说啥咱信啥。
哎呦,还信着人品。
那玩意当吃还是当喝?
这年月,哪有不嫌贫爱富的,你还寻思人家难为你,回头你三顾茅庐呢,看明白没?八顾也白搭!
人家早就攀上高枝了,能看上咱这小官家吗?”
杨母摆着手轰撵大儿媳,“进屋去,有你啥事儿。”
这话可真是戳到杨大嫂的心了。
本来以前她就在忍。
那贵妃的妹妹,相中小叔子了,小叔子没同意,她就憋气。
咋的,那样的都不要,你要找公主哇?你一个以前吃咸菜都不敢多吃的出身,找个那样的就够祖坟冒青烟的。
那时候,她忍,纯忍。
这不是也寻思,那贵妃的妹妹右腿从出生就不好,有点儿跛脚,虽但不是有个宋家女儿支撑吗,即使比贵妃娘家官小势小,但方方面面综合起来,也考虑小叔子看上了,一根筋,咱宁可找那官小的宋知府,找那顺心的也行。
结果怎么样,竹篮子打水,全都空了,一个也没网住。
杨大嫂掐腰:
“我凭啥不能说?没有俺两口子傻干傻干的,能有小叔子今天?
那时候俺们知道小叔子能出息有今日不?
俺这嘴是碎叨,但也没耽误在吃不饱喝不饱的年月供他呀。
娘,你不用瞪我,你出去打听打听去,一个个唱的比说的还好听,实际上有几个儿媳能做到在那么难的日子,做嫂子就算嘴坏也咬牙供小叔子的?
俺们两口子是傻吗?就这个是宝,我们是草,种地累断腰。他念书。换别家你试试。稍稍坏心眼,就将小叔那个累赘丢了。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不是傻,我这嘴再坏,不就是拿当自己亲弟弟待了嘛。
这时候,他求亲让人耍了,我凭啥不能说几句。
娘,你还给人求爷爷告奶奶写信,就差去那磕头啦,又怎么样?”
她那时候,婆婆上门求亲就给背去半袋粮。
杨大嫂都快要气死了。
最气宋福生势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