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
“嗯。”
沈谦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绕在五指间,温柔缱绻:“你要想好了,还继续等我么?”
或许,以后就等不到了。
她一言不发地将他的腿重新盖好,在他旁边躺下。
“以后还会等的。你看这家里,什么都为你准备好的,你可以随时回来。”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要还活着就行。”
沈谦伸出手臂环住她,“好。”
睡觉之前,她说:“家长会你去吧。”
沈谦:“儿子好像不太希望我去。”
“我们一起。”
他犹豫几秒,而后答应下来。
半夜,麦穗从梦中惊醒。薄薄的睡衣被汗打湿,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身边的男人呼吸沉而深,俊朗的面部轮廓在从窗帘外透射进来的路灯光线下,显得朦胧而不真切。
她抚上他的手臂,直到温热的触感传来,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下来。
黑暗中,他的存在真真切切。
醒来一次后,就再也睡不着。麦穗盯着他的侧脸,她的实现从他长长的睫毛到挺翘的鼻子,最后落在那两瓣总爱紧闭着的唇上。
他问,你还会继续等吗?
为什么要等呢?
我又为什么不等你?
这样繁华的上海,钢筋水泥筑成的一方天地,独独容不下她。
二十一岁以前的那个小山村,她也记得不太真切了。七年,是个尴尬的时间。她的记忆开始模糊。
这天,麦穗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睡着之前,她感觉到有一只温柔的手从她的发间顺到发梢,然后消失不见。
——
开家长会那天,学校中午就放学了。沈励歌坐在教室里,见外面已经有家长来了,暗自趴在课桌上等待。
十二点半,沈谦和麦穗出现在教室外面。沈谦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则提着一盒蛋挞。
沈励歌把头撇过去,看向窗外。
和他同桌了一个学期的小胖妞走过来,坐到他旁边,问:“沈励歌,那是你爸爸么?”
“嗯。”他闷闷地点头。
“你爸爸可真好看,跟偶像明星一样。”
沈励歌不作声,往旁边挪了些。
彼时,沈谦和麦穗已经走进教室。在所有的家长都感慨这对夫妻容貌漂亮的同时,也都注意到男人拿在手里的拐杖。
可惜,是个残疾人。
沈励歌涨红了脸,从凳子上下来,跑到麦穗身边。
“你爸爸过来一趟不容易,要表现好一点知道么?”她蹲下来,轻声嘱咐他。
沈励歌看了眼一旁的沈谦,缓慢点头。
“这是爸爸过来的路上刚买的蛋挞,你拿去分给同学吃。”沈谦将手上那盒蛋挞递到他面前。沈励歌垂眸,双手接过盒子,转身跑到自己的课桌上,很快就把在教室里忙活的同学都叫来。
开完家长会,已经四点左右。
走出校门不到几十米,沈谦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儿子,“想骑马么?”
沈励歌鼓着嘴,“什么叫‘骑马’?”
沈谦指了指前面那对父子。人群中,有着宽厚背脊的父亲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麦穗担忧道:“阿谦,你的腿……”
“没事。”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用右手撑着树干,身体微曲。
沈励歌无措地站在原地,最后还是麦穗把他抱了上去。
沈谦用半边身体支撑起全部的重量,一只手拿着拐杖方便走路,另一只手则握住沈励歌的脚踝,“这样就可以看得更高更远了。”
他走得很慢,额上渐渐出了汗,走十多步就回暂停下来休息。
沈励歌心里升腾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头一次,他真实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真真实实存在的父亲。
只是走了没几分钟,到达一个较为狭窄的地方时,人突然多了起来。
沈励歌还没看清楚,身体颠了两下。从人群中蹦出来一条失控的狗,直直地奔向这边。
天旋地转过后,有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阿谦!”
拐杖掉落地在地上,那条狗已经跑远,追来的主人不停地道歉。
沈谦脸色苍白地仰躺着,将沈励歌死死护在怀里。
沈励歌红了眼睛,“爸爸,对不起……”
狗主人走上前来:“先生,你没事吧?”
沈谦因为那声“爸爸”怔愣住。待狗主人连问了好几声之后,才回过神来,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沈励歌站起身,把滚落到一旁的拐杖捡起来。
后来到了医院,医生说这一摔造成了右臂的轻微骨折。回家的路上,沈励歌一直低垂着头。
“感觉好么?”沈谦问他。
沈励歌茫然地看过来。
沈谦解释了一下,“骑马的感觉怎么样?”
“你都摔跤了……”沈励歌看了看他的左腿,问,“你的腿是从坏人那里逃跑的时候摔伤的么?”
“嗯……那个时候,爸爸急着赶回家见你们,坏人不让我回来,我就从他那里偷了一辆车……”
听完沈谦编的这个故事,沈励歌长大嘴巴,“你好厉害。”接着又挥了挥拳头,“坏人太坏了,以后我长大了要给你报仇。”
“乖孩子。”
正在开车的麦穗听到父子俩的对话,好笑又心酸。
那晚,沈励歌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
若干年后,等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等他再将这篇作文翻出来看时,仍有很大的感触。
里面有这一样几句话——
我的爸爸很高,没有啤酒肚和胡子。他走起路来很奇怪。他说:“爸爸为了回来,走了三年……”
那天,沈谦的原话是这样的,“爸爸为了回来找你们,走了三年的路,然后就把腿走坏了。”
沈励歌清清楚楚地记得,正在开车的母亲抬起手抹了下脸。
温馨的公寓在天还未完全暗之前亮起了灯。
厨房里,沈谦靠在碗橱旁,一瞬不瞬地看着正在忙碌的女人。
麦穗握着菜刀,洋葱在她手里被切成碎末。而后,越来越多的液体滴在案板上。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这个洋葱威力太大了……”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手,用小臂揩去眼泪,“你站到一边儿去,待会儿把你也熏住。”
他把她抱得更紧,像是怕她随时都会消失。
“阿谦……”麦穗吸了一口气,“还剩十一天了。”
“嗯。”
“如果现在是‘度日如年’该多好。”她勉强地扯扯唇角,低头把切好的洋葱放进盘子里。
沈谦缓声说:“我正在找她的污点。一旦找到,她的下半辈子就只能在牢里度过了。”
麦穗没说话,拿过毛巾把手擦干净,转身抱住他的腰。
“我等。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回老家。”
“好。”
她抬起头,“记住,这是你的承诺。”
他复述了一遍,“嗯,我的承诺。”
——
徐磊接到一通电话后,买好机票,去了趟香港。
他走后不到两天,锦竹提着一包行李从重庆回到上海。她和麦穗通过电话,得知沈谦在消失三年后终于出现,心里也是起伏了好一阵。
上飞机之前,她风轻云淡地告诉麦穗:“其实,我这次是回去参加田清华的婚礼的。他和一个高中老师结婚了,那女人长得又矮又丑,啧啧……他还问起沈谦了,我就告诉他,哎呀你这个兄弟当得可真不是人,他这三年不知道吃了多苦,你怎么就不打一通电话来呢……哎,怎么就不打一通电话来呢?……”
声音戛然而止。
锦竹在那边哭了很久,一直问:“你说,他怎么就不打一通电话来呢?”
哭完后,她又说,“穗儿,好好把沈谦抓紧,别跟我一样。你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没干过下作的勾当。”
等锦竹回到上海,除了眼睛有点红肿,基本跟个没事人一样。
第二天,她主动住进了徐磊在上海的房子,留给一家三口一个清净的世界。
这两个星期,麦穗把花店全权交给秦蓉处理,还聘请了一个临时工。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更加凉。
这天,她买完菜回到家中,屋里空荡荡的,卧室、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沈谦的影子。
她赶紧丢下手上的东西,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便冲到电梯旁。等到电梯升上来,门打开后,沈谦提着一盒玩具站在里面。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股失而复得的感觉直冲脑顶。接下来便是巨大的空洞和绝望。
她数着日子,还有三天。
沈谦走出电梯,见她眼睛红红,低声解释:“我去附近的超市看了看,给励歌买了他最喜欢的遥控飞机。”
她抿了抿唇,转身往回走。
沈谦拄着拐杖跟上去。客厅的门还大开着,门口摆着几个塑料袋子,一双女士单鞋横在旁边。
他换好拖鞋进屋,走向沙发。
屋里的气氛不大好。麦穗坐在沙发上,兀自点燃一支烟。
她越来越暴躁,因为时间越来越少。
该死的时间,短得跟兔子尾巴一样。她在心里抱怨。
烟雾升腾到视线里,把眼前的世界都模糊成了一团。透过烟雾,麦穗看见站到面前来的男人。
他的腿又长又直,如果不走路,跟正常人基本无异。
她看着那条腿,想,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期限?这又是哪门子的期限?她章云娇是天皇老子么?
不过也是想想罢了。冷静下来之后,她想起了还在上学的沈励歌。
麦穗抖掉一截烟灰,问他:“那个时候,那通电话之后,励歌才回到我身边的,对吗?”
沈谦点头。
“你和她做了什么交易?”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