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回到府中,远远就看到程如烟孤零零地坐在湖边。程如烟眼圈发红,默然看着湖面,更加惹人怜爱。
李世民在她身后不远处坐下——他全然不知道李元吉说了些什么,只隐隐发觉李元吉是因为程如烟出现在他的私宅中而生气。他见程如烟一副要哭的样子,也顾不得再想其他,逗她道:“如烟原来这么厉害,齐王的剑你都敢踩。”
程如烟依旧低着头,只是“嗯”了一声。
李世民又笑道:“我看齐王也很生气,刚才上马他差点摔下来。他从小骑马,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差错。他气头上说过的话,说不定自己已经忘了——他平时还是很好说话的。”
程如烟依然不语,只望着眼前的湖水出神。
李世民见她还不说话,又逗她道:“这样好了,有机会我一定帮你捉弄捉弄他。”
程如烟转身看了李世民一眼,又转过身去,心想:“你们不要再起争端就好,我的事情不过小事一桩。”她又想道,李世民平时不苟言笑,此时他却一心要逗自己开心,更何况,他自身诸多不顺,自己再默然下去,也太不识趣了。便开口道:“秦王小时候捉弄过齐王吗?”
李世民笑道:“当然。四弟六七岁,刚刚跟师傅读书的时候,父亲管束很严,常常亲自查他功课。有一次让他背《学而》,他当时贪玩,根本没有背,就求大哥帮他作弊。大哥将《学而》抄录出来,字写得很大,我正好看到,就用别的文章换了那张纸。他背的时候,大哥站在父亲身后,帮他举着那张纸,四弟发现文章被换了,就不敢照着读,只得承认背不出来,被父亲整整罚跪了两个时辰。”
程如烟转过身来,眼中带着笑意:“齐王就这样算了?”
李世民道:“他当然不依不饶,要大哥教训我。大哥就帮忙调停,让我帮他做了两天的功课,这件事才算过去。”
李世民笑得很舒心,整个人都沉浸在幼时的回忆中。程如烟心中叹道,他们当时只是唐国公的公子,当年也许和普通人家的兄弟一般无异,一起嬉闹玩耍。有谁能想到,多年之后,李家坐拥天下,三兄弟之间却不再从前。可是今日见到他们见面,程如烟反而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尚可,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不堪。虽然李元吉有些无礼,但她觉得那只是弟弟在兄长面前惯常耍赖。以李元吉的身份,恐怕只会在家人面前才会如此。但是,也许,在朝堂,他们是另一番水火难容的情景。
程如烟咬了咬下唇,低声道:“秦王小时候和我们一样,也很调皮啊。”她又低下头去,“其实,我也觉得,齐王对我没有恶意。”
李世民不由笑道:“齐王虽然任性,但还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程如烟觉得李元吉似乎小李世民不少,便问道:“秦王年长齐王几岁?”
李世民道:“五岁。我和三弟小时候淘气,没少让他吃苦头。”李世民口中的三弟即李渊第三子李玄霸,早年就过世了。李世民想起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李玄霸,叹气道,“可惜,我三弟早年已经过世了。李家虽然平定天下,却也对生离死别无可奈何。”
程如烟道:“死别是最无奈之事,生离和死别决不能相提并论。只要人都在世上,即使分离,也有机会再聚。”
李世民看了看程如烟,她毕竟年纪尚幼,还不很明白生离之苦。他移目望着随风摇摆的柳枝道:“也许是吧。如烟,你历城府中还有什么人吗?”
提起历城,程如烟便想起管家洪成业,她心中一动,道:“府中没有让我牵挂的人了。我父亲过世之后,我在府中的日子便不大好过。”
李世民诧异道:“为什么?有人欺你年幼?”
杨如烟点头道:“对,偏偏这个人还是府中的管家。我父亲生前对他不薄,府中的事情从不瞒他,还亲自教他的儿女读书识字。在我父亲下葬之后,不知是他人所使,还是本性使然,他不停地难为我,刚开始是限制我的吃穿用度,后来又不许我随意出府,挤兑府中对我忠心之人,还不停暗示我交出库房的钥匙和田契。还好我父亲生前与历城的一些士绅来往颇多,他们对我常有关照,否则,管家对我的手段怕会更加卑鄙。”
李世民没有想到,在来长安之前,程如烟还受了这么多苦,难怪小小年纪脸上常有坚韧之色,他疼惜道:“怪不得如烟这样的柔弱女子,眼神中却常透着一股倔强——原来受了这么多苦。”
程如烟轻巧地笑道:“我也不想受苦,也不想担惊受怕,不过,人在世上,怎么可能会一生无虞?虽然谁都不希望遇到苦痛,但是不能害怕遇到苦痛,即使女子,也要有坚韧不拔的志气。”
听了程如烟一番话,李世民有些意外,他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如烟真是小小年纪,胆识过人。上次在城外遇险,你也足够沉着冷静。”
陈如烟羞赧道:“秦王有所不知,上次遇到歹人,我其实好生害怕。”
“害怕没什么不对,难得的是你当时还能想到应对的办法,已经不易了。”
程如烟失笑道:“我有这么厉害吗?”她顿一顿又道:“说起那个管家,我还有事请秦王帮忙。”
李世民忙道:“如烟,有事尽管说。你不把我当做外人,我才觉得欣慰。”
程如烟理了理鬓边的长发,道:“我离开历城走得匆忙,只拿走了父亲生前的字画和房契,田契和一些古玩都留在府中。并且,我走之后,府中必定更加混乱。父亲过世不久,我发觉管家有些不对,便和一个闺中好友抄录了所有的账目和田契,还记录了一些要紧的物事。秦王可能派人去一趟历城?我不想让管家得逞,现在他拿到手中的财物也想让他交出来。”
李世民惊讶地看了程如烟半晌,道:“看来以后不能取笑如烟学艺不精了,原来如烟的心思都放在和他人斗智斗勇上面了。难得的是,有过这么多的不如意,如烟还是这么豁达。”
程如烟讪讪道:“秦王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停称赞我?”
李世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有几分尴尬:“哦?我只是实话实说。”
程如烟继续道:“管家心怀不轨,我不得不防。我当时一人在府中,看着他不断为非作歹,很想有朝一日教训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她又难为情道,“我抄录的账簿在许府,回到长安,我会派人给秦王送去。只是,当时时间仓促,字迹很是潦草,秦王不要取笑我。”
李世民低首笑道:“这次算你情有可原,我不会取笑你。我见到账簿,就会让人重新抄录一份,然后再派人到历城。你府中的东西,要送到长安来吗?”
程如烟摇头道:“不必了,请秦王派人收回田契和财物,并付给府中众人两个月的工钱,再遣散他们。田地也请秦王托人变卖,所得的银两和大件的古玩、财物请先寄存到历城严府严青玄伯父那里,我找到家人之后再做打算。”她又不好意思道:“事情有些多,有劳秦王了。我实在不想忍气吞声,放过那个奸人。”
李世民温和道:“小事一桩。我能明白如烟的心思。其实,我也不愿忍气吞声。”
程如烟幽幽道:“我看出来了,不然秦王为什么跑到城外?人人都说秦王殿下功高盖世,有太多惊世之才。古往今来,许多盖世奇才往往都不会隐忍,这就是造化之灵的高明之处。给了你过人的才干,偏偏又给予你其他缺憾,有了这些缺憾,便有了许多烦恼,甚至危机。”她觉得多说也无用,李世民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难的是控制自己的言行,但她还是说道,“当初我见到宇文芸竹,如果忍耐一下,就不会有被人追杀之事了。”
李世民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遂笑道:“既然我们都不会忍耐,那我们就私下悄悄共勉吧。”他又叹口气道,“其实我有时候也很羡慕四弟,他毕竟年幼,在父亲面前没有太多顾忌,他小时候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程如烟听出他话中的感伤,轻声道:“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我觉得陛下对秦王和齐王,一定是个难得的父亲。”关于李渊的事,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听说过,但是她觉得李世民虽然看起来沉稳练达,但和李元吉有一点相似,他们的言行中都带几分不羁之气,便推测李渊必定是一位慈父,一定对待儿女很是宽容。她见李世民低首不语,又道,“父母与子女之间,是一种难以言传的缘分。我不敢妄议殿下的家事,但是依我之见,有些事未必如殿下所想。”
李世民见程如烟慢慢将头低了下去,便望着静蓝的天际道:“如烟,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子。”
程如烟疑惑道:“哦?”
李世民转过头来解释道:“我其实是想称赞一下你,可是觉得‘聪慧’一词不足以形容你,可是我又一时词穷,没有想到更贴切的措辞。”
程如烟依旧疑惑,故作不满道:“秦王真的是在称赞我吗?秦王果然不是寻常之人,夸人的措辞都不同寻常。”
李世民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踱了几步道:“如烟,明日我也要回长安了,正好与你同行。”李世民本就无病,何况李渊已经派李元吉专程来探过病了,他若再不回长安,实在是说不过去。
程如烟故意道:“说不定秦王那天突然又生气了,又跑到城外了呢。”
李世民回身看着她笑道:“如烟真是睚眦必报啊。好了,我不多说了,让你看看什么叫大将之风。”
她抬头看着李世民道:“秦王这样笑的时候,我觉得更亲切呢,我觉得秦王一下从云端来到了凡间。”
李世民听到最后一句,几乎笑倒:“如烟这话……太骇人了,我本来还在为一些事烦恼,被你一吓,这些烦恼都无影无踪了。”
程如烟调皮道:“真的吗?原来我不经意的一句话都这么神奇。”她解释道,“秦王殿下笑起来还是很温和的。”
李世民挑着眉毛道:“是吗?那不笑的时候呢?难道我不是一向都很温和?”
程如烟笑道:“至少,秦王在我面前,大多时候是一副深不可测、令人生畏的样子。”
李世民不语,表情复杂地看着程如烟,良久道:“如烟,你喜欢留在长安吗?许府人丁不旺,也没有人陪着你。以后有机会,我多带你在外面看看。”他笑了笑,“你以后在我面前,完全不必拘谨。”
程如烟望着湖中的碧水,开心道:“那当然。”
李世民随即笑了,脱口而出:“如烟以后也要好好练字。”他见程如烟一脸愕然,忙解释道,“其实我是想说,如烟想要练字吗?”
程如烟点头道:“嗯,不过我只练小楷。”
李世民认真道:“虽然楷书不是我最擅长的,做你师傅想必也不成问题。”
程如烟看着李世民眼睛笑道:“但是师傅不要太严厉刻板,要以德服人才对。”
李世民看程如烟一双明眸望着自己,不由有些出神。程如烟看李世民眼神有异,遂有几分羞涩,忙转过头去看着前边的杨柳。天气还是很好的,阳光明媚,树枝上都泛着光辉,随着暖暖的风妩媚地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