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圣与廪余毗邻,气候温和,作物丰富,人情温暖,于前朝起便是有名的重礼尚仪之州。豪族孔氏代代以机关传家,研究出来的武器图纸和培养出的暗卫俱是千金难求。同各州之间的图纸贸易给鲁圣州带来大笔灰色收入,而最新最有威慑性的武器则是鲁圣州的坚实防线。
因此,孔氏地位牢不可破。
明束素的生母便是出自孔家,与明子染的生母为堂姐妹。
然而明束素并不想去探亲,单单从个人意愿上讲的话,她不愿意。
风清嘉所说的未送明子染而送了她暗卫一事,她心里有数,这不过是孔家的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的保险策略罢了。
在鬼先生断言她的将来之前,只有乳母对她好。
之后,只有风清嘉是爱她入骨的,可她们之间还有着重重算计与阻碍。
明束素感叹过自己不能像平常人一般生活,曾经她想让风清嘉带着她私奔,但......一切终究不可能。
这是风清嘉给她的一巴掌。
告诉她现实如此。
而今明束素踏上了廪余的土地,这是她给自己扇的一巴掌。
现实如此,为王者当知如何行事。
唯忍唯狠。
鲁圣是她可以争取中立的州府。
风清嘉和明束素到鲁圣州的第一个落脚处是成衣铺。
这儿的老板因楚羽一掷千金给尔玛买衣裳的缘故,和楚将军熟络了起来,后者便将店铺推荐给了挑剔的明束素。一番交谈过后,店主立刻拿出了最好的料子供两人挑选。
她是为了铺床。
盈王殿下不想去飞奔去见自己的外祖父,她打算先微服私访玩两天。而客栈的床铺太过简陋,莫说她不愿意,就是风清嘉也不可能让她就这么入住的。更好的是,风家因为很是满意明束素收服绛雪的表现,送来了一大笔银子,对明束素来说,不用白不用。
风老爷子很慷慨,而这正是为商之道。
明束素从这大手笔推算,当初自己扯了风清嘉的名号,问他要了不少人手金钱的这件事,风宕应该也已经既往不咎了。
就是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
明束素对于隐瞒算计风清嘉的事情总是会惴惴不安的。
尽管风清嘉与她父亲往来书信甚为频繁,知道的可能性很大。
摊在眼前的布料没什么新意。
明束素眼神晃了一圈。
鲁圣州的织物总没有周尧的灵巧。
那儿有最好的衣料,也有最厉害的绣娘。
比起其他州,周尧是唯一可以和海外直接沟通的州府,这就导致了大多奇珍异宝都在那儿出现。风家也自然而然是最富的一族。
风清嘉的目光落在明束素身上,停了一会儿。
这是催她么?
明束素回望一眼,她的先生恰时地别过了目光,落在一块天青色布料上,有些急切地上下晃动着,没有个稳定的焦点。
明束素勾起了嘴角。
她喜爱自己的先生,或许不够纯粹,但足够深切。
明束素把手指轻轻放在最近的一块布料上摩挲,而后是下一块,这是最直接的试验法子。每块布料,她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为了避免过敏。
风清嘉的目光偷偷地跟着她。
明束素的手无疑是好看的,她全身上下都是用这个国家最好的资源捧起来的,当然每一部分都是最美的。
或许除了摸不着的心罢。
风清嘉暗自嘀咕。
尽管她确信明束素的心仍旧是她最喜爱的模样,但她的眼底,还是因为绛雪州的事情,在慌乱、惶惑和强作镇定中,生出了一丝隐痛。
明束素停在一处,那果然是最精贵的料子。
老板连连夸赞她的好眼光,溢美之辞听得人有些烦躁。
而明束素的手指仍流连在那块可怜的布料上。
风清嘉移开了目光。
为了不那么显眼,她现今是在廪余州的打扮模样,蒙了单眼的布条。
明束素问过她为何不索性摘下易容,风清嘉答说不习惯。
她的左右眼的确没什么差别。
都是普通的棕黑色,或许偏棕色一点儿,或许在阳光下像是碎了的金子。
但风清嘉需要提醒自己她是不一样的。
她和普通人不一样。
风清嘉能看到特定的人的气运,她能看见这个人是即将死了,还是将有大作为。
等到她三十五岁的时候,她甚至可以稍稍操控别人的气运,或打压,或提升。
但同明束素在一起总是开心的。
青彦被放回去与自己的亲人相会,算是少有的二人相处时光。
风清嘉心情轻松,她摸了摸见底的钱袋,考虑待会儿去趟钱庄,不然明束素要挨饿了——寻常菜肴根本不入她的口,而不寻常的菜肴往往比衣裳贵得多。
她就说这人养起来太过麻烦。
若不是有一个国家在背后支撑,以明束素这等刁钻的体质,不知能否顺利成年。但,相应地,明束素能给这个国家带来的馈赠也够珍贵。
于她来说,得她一笑,最俗气的说法就是值了无数金银。
明束素收了手,她的先生不看可就没意思了。
她的眼眸闪了闪,盛满笑意。
风清嘉看着明束素取了件水蓝色的外衫,往身上比划。
她倒是没想到明束素会拿冷色的。
明束素一向爱朱,而朱色也最称她的好模样。
霸道容不下其他颜色的朱色,艳烈到不留一切的朱色。
风清嘉想,稍稍颤栗。
但她喜欢。
“先生,我这身可好看?”
明束素难得自己打起帘子,她的语气随意,不带半点兴奋,人在风清嘉面前晃了一圈,来展示她的新衫。
风清嘉的目光只落在她腰上。
怪只怪,那外衫在腰间部分做的太过宽松,反让风清嘉想起那人真实的腰寸。
她有些脸热。
裁云剪雾制衫穿,束素纤腰恰一搦。
恰也应了明束素的名字。
她这名字来的随意,因那逝去的淑妃有一把细腰,所以出生之时,明彰便用了“束素”这两个字。英明的先帝怕是当时醉了酒,才浑然不按族谱排辈,甚至无半点庄重。本来若是有抗议,这名字还能改了去,然而孔家未有言辞,逝去的淑妃更不可能发声,明束素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风清嘉为明束素惋惜。
直到后来,鬼先生断言明束素未来不可限量,明彰帝才如梦初醒想给予明束素应有的名字。他与皇后新政惠讨论半天,定下“子萱”这两个字。可当时的明束素软软地说,她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这让她能时刻想起母亲。
最后结果是明彰软了心肠,再也不提改名之事。
明束素这个名字得以在明氏族谱上独立。
思绪飘了一圈,风清嘉终于点了点头,说声不错。
这件新衫颜色较浅,蓝的色调并不夺目,却掩去了不少她眼中的狡黠。配上风清嘉赠明束素的手串,直将她衬得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寡欲。
“那就要了。”
明束素笑眯眯的,她心情不错,似乎没有来到母家的抵触情绪。
目光在风清嘉身上转了一圈,明束素又转回了帘子内,换下一身衣裳。
她们就这么在廪余逛了三日。
先是衣裳,再是首饰,然后是乱七八糟的手工艺品。
明束素每日的花销都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风清嘉掰着手指算,按照朱朝王爷的年俸算,明束素大概已经花超一年份的了。
父亲赠给她的银子也快到底了。
明束素是在和她闹别扭。
本来,她们应该已经住在孔家了。
但风清嘉并不催促明束素,因为她们都明白面对是迟早的事情。而明束素的这些举动,还有每日睡前的一些,都在一点点地窥探同一个问题。
她想知道风清嘉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当年宫中的内情。
风清嘉知道的不多,但也不少。
她最明白的一件事是明束素要靠她自己来解这个谜。
在她们银子用完的这一日,孔家终于派人送来了请柬。
那请柬是一只机关鸟,十分精巧。
明束素起先显得很有兴趣,她摆弄着那只呆呆的机关鸟,然后挑剔它的眼睛不够漂亮,皮毛不够真实,吐出消息的方式一点也不巧妙。
风清嘉对机关术的了解不深,她游离各州的时候,在廪余留的时间最短,因为这儿离周尧很近,没多久她就被祖母软磨硬泡叫了回去。
但这只机关鸟已经很精巧了。
风清嘉可以断言。
明束素不以为然,但她不会告诉风清嘉她见过更精巧的,包括她吃下的那莫名的丹药。等霁儿和那位少白羽先生回来,明束素打算私底下去就诊。
风清嘉的医术在大家看来怕是只有半吊子。
她是解决不了明束素身上的问题的,那么让先生知道担心就划不来。
明束素想。
“这是孔老爷子的手笔。”
风清嘉端详着那张字条上的遒劲字体。
明束素猜想她的先生能认出和模仿这世上所有权贵的字迹。
“先生以为,本王的外祖父是个怎样的人?”
明束素放走了那只机关鸟,风清嘉对她的熟悉操作稍有怀疑。
但明束素在宫中的尊贵地位能解释很多事情,风清嘉断定她从前就见过用过机关鸟;这就像风清嘉消失的那九年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很慈厚。或许,偶尔有些溺爱。”
风清嘉斟酌了言辞,想起过去在廪余州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