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秋水决计没有想到，在宫里还有私下见到顾长溪的机会。
那是端午节时宫中举办的嬉戏活动，朱祁钰在驾幸西苑观看斗龙舟的表演后，便去往万寿山前插柳并观赏御马监勇士跑马走解，以及各种其他的表演。
而这一天最为特别的，则是射柳一事。
每逢端午节，午门外酒数行而出，文职大臣跟从皇帝到后苑，观武臣射柳，事毕再观荷花、斗蟋蟀等。
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射柳之时。轮到顾长溪上场，他手中的箭百发百中，弯弓射箭，每一支都能精准的击中悬挂着葫芦的柳条。
葫芦里困着的鸽扑棱棱闪着翅膀纷纷飞出，令围观文武臣一片啧啧称奇。朱祁钰看得一时兴起，忽然想到沐秋水就在身侧，便下令要她也一显身手。
他是最喜欢看她舞刀弄剑时的出众风姿的。
然而沐秋水却为难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左眼视力模糊之后，她瞄准单一物体的准头已远不如从前，甚至可以是尚且不如寻常人。
刀枪棍棒耍弄一番也就罢了，射箭这样精细的事她是万万做不到的。何况目标柳条这样细的东西，伴着微风还在轻轻摇摆，她是无路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
她不想令朱祁钰失望，也不想贻笑大方。
可偏偏席下就有人凑热闹道：“上次臣等都见识过这位女官的身手，可不知她的射术，比之顾大人又如何？”
“自然是差不了的。”朱祁钰兴致勃勃，就要催她上场。
“皇上，”她连忙推辞道：“诸位武官大人在此比试，又有顾大人珠玉在前，奴婢不敢班门弄斧。”
一旁唐贵妃斜眼瞟她并揶揄道：“你这婢好生奇怪，上元节大宴仪时众亲王都在，你都敢一显身手，如何今时今日谦虚起来？皇上下令，你便是如何不堪也要搏陛下一笑，怎的反倒抗旨？”
“皇上，奴婢素来不擅射术，是怕丢了皇上的脸。”
朱祁钰不知她的隐痛，只是一味要她前去比试一番。又不必和顾长溪相比，只管自己就好，何况以她这样的好身手，便是如何失却水准也差不到哪去。
话到这个地步，作为宫娥都不该再拂面，否则便是大庭广众之下抗旨，让皇帝难堪。
沐秋水无可奈何，只得从席后走出，强自镇定走上前去。
从顾长溪手中接过箭时，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顾长溪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他知道她的症结所在，因此默然退到一边，料定她必然会大失水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个道理沐秋水明白。天气已热，弯弓搭箭之时，她紧张到汗从额头不断流下。
放下弓又抬起，磨蹭一刻，席间众人都已等得不耐烦。再难拖延，几番瞄准之后，终于将拉紧的弓弦轻轻一放。
“嗖”的一声划破空气，箭身离弦长啸着蹿了出去，直落地上，比之柳枝的位置果然差以“千里”。
众人哗然，她举目望去，在座之人虽然不敢当着朱祁钰的面什么，但眼里满含耻笑之意。和顾长溪精湛的技艺比起来，她这一露手实在不堪入目。
丢了这样大的人，连一向看她不惯的唐贵妃也不敢在此时发声——她已经注意到朱祁钰铁青的脸色。
沐秋水不知所措，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道：“奴婢技艺生疏，让皇上和诸位大人见笑，请皇上责罚。”
朱祁钰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沐秋水的表情十分肃然，过了片刻，绷紧的脸才终于缓和下来，对她道：“无妨，他们身为武将本就该耀武之艺，你比不上也是情有可原，朕不怪你。酷暑难捱，射柳就此结束，你且退下。”
朱祁钰的本意是担忧她觉得面上挂不住，这才让她离开，沐秋水还以为他嫌自己丢了圣颜，因此颇为沮丧地道了声“是”退下。
离了众人，她懊恼地独自往回走，一脸消沉，那于她而言安身立命的本事，如今竟让她窘态毕现。朱祁钰必然动了气，她正郁闷不知将要如何应对。
“沐掌衣。”
身后传来这一声不轻不响的喊声让她浑身一怔，她停下脚步去看，果然看见顾长溪站在那里。
曹州一别后，这是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虽然今时今日她的处境与他无多大关系，但一想起因为他当日的爽约没去囚室救自己，自己才会被司马鞠胁迫落到这般田地，她便迁怒他恼恨起来，立刻转过身去欲走。
“怎么，非要这样形同陌路？”他边边朝她快步过来挡在前头，语气不冷不热很是平静。
他已经决定，既然她再无自由，便要从此像待一个普通旧识一样的待她。只是看她方才难堪消沉，他仍然很是挂心。
这话落在沐秋水的耳中颇为刺耳，于是她冷淡地问：“顾大人倒有闲情逸致，怎么不用陪伴圣驾？”
“皇上去赏荷，我便寻了个机会出来……你还好吗？”
“是我技艺生疏，顾大人却越发精进，惭愧。”
“你这的什么赌气话，”顾长溪道：“我的不是方才，是问你入宫后过的可好。”
她想起入宫后遭遇的种种，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好与不好都是如此，一个婢而已，命如草介，不劳大人费心。”
“你怎会到了御前？”
“与你无关。”
“你在气恼我什么？从前的事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你需要我原谅你吗？”
“那是当然。”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父仇家仇，我怎么可能忘就忘。”
顾长溪理解她心结所在，对于那件事他虽所做不多，但到底是参与了，因此不能强迫她谅解自己。他闭了闭眼转而问：“那……你方才失手损了圣颜，皇上会不会责罚？”
离开那沉重的话题，沐秋水终于叹了口气，想了想：“不知道，不过……皇上海量汪涵，这样的事应该也不会太过苛责。”
顾长溪松了一口气，又听她要走，连忙横跨一步拦住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
“有些事你应该向我交代。”
“可笑，你是什么人，我要向你交代什么？”
“司马鞠为什么要送你入宫，你又为什么不拒绝，非要听命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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