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忽然一盆冷水浇下来。躺在床褥上的西栎,猛地惊醒。
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只觉头疼欲裂。西栎望了望窗外,已是亥时时分,只有落叶之声。
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公然向平反大将军泼冷水?这么冷的天!
“谁?活的不耐烦了!”
西栎脱口而出,拧着眉头望去。
只见床边,一袭红紫相间的衣角跃入眼帘。而后冰窖般冷冷的视线,落在西栎的脸庞。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瞬间认处来者何人——纥奚延。
也对,普天之下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人,只有他了。
“哟,好久不见,看你的样子挺精神的,没出什么事嘛!”
“别废话,衣服穿上,我有话跟你说。”纥奚延抬手将他的衣服扔到床榻,转身走向桌边。
随后自顾自的斟满一杯清茶,沉默不语的等西栎穿衣。
“你怎么突然来了?是不是发现什么了?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我说?”西栎一边把衣服往身上套,一边走近纥奚延。
然而,越近越觉得几分怪异。
从这背影,的确是纥奚延不错,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与从前大不相同。而且刚才朦朦胧胧之中,好像看到他脸上戴着一团黑色的东西。
没太看清。
“有个忙,想请你帮我。”纥奚延淡淡道。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如此骄傲的纥奚延会有求于人。不经心中暗暗诧异,却只是摸着桌沿,坐在了纥奚延对面。
抬头的那一刻,西栎瞳孔猛一收缩,无法形容的震惊从他眼角一晃而过。
那时正有惨淡的月光,洒在纥奚延俊美的脸庞。只不过借着月色,更能清楚的看到,他左眼上花纹繁复的面具。
奇怪,他什么时候戴起了眼罩?
“你的眼睛?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进城之后没有杀了所有叛军?”纥奚延不答反问,逼迫之势,比从前更胜。
被这么一问,西栎支支吾吾,看来是他多想了,这就是纥奚延。这理所当然的气势,天下无人能模仿。
“那个...因为他们不足为惧,没必要背信弃义赶尽杀绝吧?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啊!”
做不出这种事?
那么多隐藏于地底的秘密,西栎都一无所知。看到这样的他,不知该说单纯还是愚钝,纥奚延慢慢叹了口气,很早之间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却又运气奇佳,居然也能让他当上个大将军。
“算了,现在为时已晚,也没有意义了。我问你,林津之的求降书上,不是还附带了其他内容。”纥奚延没再深究,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嗯,我想想......”
因为喝了太多酒,现在脑袋还昏昏沉沉,有些事不怎么想得起来。
就在西栎冥思苦想之际,忽然看见对面的纥奚延,一言不发的提起茶壶,壶口对着他的脸,好像随时都会泼过来。
他一个激灵,立即拍了拍手,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说什么在他们完全撤离之前,需要几个偏僻的地方休整。”
“哪些地方?”
“他没说,不过给了张地图我,标的挺清楚的。”
纥奚延双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似乎对此极感兴趣,口气略带迫切:“地图呢?拿过来!”
“地图在那边的盒子里,等着啊,我这就去拿。”西栎心中困惑,不明白为什么纥奚延,会如此看重那张普普通通的地图?
但不管怎么看,今晚的纥奚延都有些不同往常。太多疑问,关于他的面具,他的言词,还有他那种更加成熟的气质。
这还是曾经的那个挚友吗?
“你到底在这里遇到了什么?突然就失去联系了?我等着你的消息等了好久。”西栎低头翻找着盒子时,随口问道。
“一点小麻烦,你现在还不必知道,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不会出事,否则临越城岌岌可危。”
没想到纥奚延神情意外的认真,说时眉头慢慢蹙起,一如既往用那种命令的口吻。西栎常常会想,为什么跟他在一起时就跟个小兵似的,事事都得顺从?多少年了,从未改变。
“哦,好吧,听你的听你的,除了听你的,还有什么其他的话可说吗?”
听他的,然后呢?如果出了差错,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察觉到西栎语气中的异样,纥奚延凝眸望了他一眼。西栎是不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看起来,好像对他越来越不满。
这紧要关头,他在这儿闹什么情绪?他们现在的对手,可都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奇才,成豫汤、莫笑、泽裕、林津之,哪一个不是人人闻之丧胆的人物?
毫无疑问,林津之他们绝对谋划着一个惊天阴谋。
“是这四个地方?”
“不错,就是丹红标出的四个地方。”
纥奚延不动声色,把视线移到那张发黄的地图上。西栎的问题迟早要解决,目前却不是关键。
临风台,瞭望塔,城隍庙,林园。
慢着!城隍庙?
如果说林园也在其中,纥奚延早就预料到了。但是城隍庙怎么会——他突然想起最初进入回忆时的那一幕。
妄琴被人追杀,被逼无奈之下,躲入城隍庙中。还与那小道士提起过,每次只要到了城隍庙或者其他几个地方,追兵就不见了。
原来如此!
若他所料不错,剩下三尊神兽,就隐藏在这三个地方。因为它们都地处荒废之地,常年无人问津,所以不会引起注意。
怪不得林津之递送投降书后,没有马上撤离,原来他的目的是这三个神兽!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西栎带领的大西军队不在临越城内,他们的行动才能无所顾忌。
但林津之还是迫不及待的把西栎请入临越城,从而让自己处处受限。
难道他还有其他目的?或者,他因某种原因拿不出晶石,必须借助西栎的力量才行?
正当纥奚延深陷于思虑中时,西栎突然在对面晃了晃脑袋,眼神不知怎么,有些迷离。还险些从凳子上滑倒在地。
“你怎么了?!”
幸而纥奚延及时上前,稳稳扶住了他。
“可能是喝多了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一进临越城就常常犯困,有时候走着站着就睡着了。”西栎摆摆手,自言自语道。
“你…能不能…算了…”纥奚延欲言又止,对西栎他还能说什么?
“怎么了?这三个地方我派人去过,都是些荒废的地方,没什么人去。”西栎干笑两声,见纥奚延面色惊疑不定,不解的问道。
“你马上派人盯住这四个地方,千万不可惊动他们,一有异样马上告诉我!记住,一定不能被他们发现,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于我!听到了吗。这很重要!”纥奚延忽然起身,一反常态的握住西栎手腕。在他毫无防备之下,猛地凑近,脸上露出几分紧张之色。
纥奚延居然会因一张小小的地图而紧张不安?
“好...好...我...我知道了!可是我怎么能最快的把消息告诉你?如果你又像上次失去消息的话......”西栎措不及防的后退几步,心里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焦虑和困惑缓缓升起。
“在城门第二棵榕树上,挂条红绸,我看到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来找你。”纥奚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松了手,又坐回桌前,神情再次如从前波澜不惊。
“我知道了,那你下一步要去哪里?”
“我有些私事,必须先处理,”纥奚延言罢,将茶杯里的清茶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步子朝房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继续说道:“接下来几日,你每日把林津之和泽裕请过来,表面说请他们饮酒作乐,实则密切监视。不可让他们离开你眼前半刻。”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曾想过,看来我们终于有一次不谋而合。”
“至于我眼上这个面具,还是你亲自送给我的,难道你忘了吗?”他忽如其来的话,像巨石落入西栎心中,掀起万丈波澜。
怎么可能?他什么时候送过这个面具给纥奚延?
“切莫忘了我今日叮嘱你的话。西栎,如今的临越城,走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你不要耍性子,”
竟被瞬间看穿心事,西栎微觉尴尬,但被他心平气和这么一说,心中的怒气不知怎么顿时烟消云散。虽次次被他命令,有些心有不甘。但纥奚延的每一个决策,又好像都是对的。
“你放心吧,孰轻孰重我还是知道的。但你一个人,万事都要小心。”
“嗯,”纥奚延心不在焉的应着,脚步微微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也不知在思考什么,良久,才神情恍惚的问了一句:“西栎,如果有一天,这世界上突然有了两个你,而你的存在必须只有一个。你会不会杀了另一个你?”
“杀了另一个我?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两个我?”西栎完全不懂纥奚延所言何意。
“我会。”
他却没再回应,这莫名其妙的自问自答,随着纥奚延逐渐远去的背影,散入更深的月夜之中,终归无迹。
若这世上突然有了两个我。
我会杀了另一个。亦或者被另一个所杀。
因为至少这样,我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存在于某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