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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极寒之地(1 / 1)

“然后呢?”

“我被发配极寒之地后,小琴她就不顾艰险,假扮药师的身份前来寻找。但是那时候,她好像在途中认识了什么人。”成豫汤淡淡道。

“什么人?”

“因为她是六个月后才来,我不在她身边,自然不得而知。”

与此同时,远在二楼的房间中。

妄琴已经恢复镇定,抚摸着枉死链,忽然问泽裕:“你知道这条枉死链是如何来的吗?”

“是在极寒之地的死海中吧?”

“那还真是一段故事呢。那时的我,叫成若函,而不是妄琴。”

很多年前,为了去找她的哥哥成豫汤,她去了一趟极寒之地。

北有极寒之地,终年大雪,冰川千尺。

极寒地中鲜有人烟,飞禽走兽寥寥无几。一旦踏进此地,就像迈上了黄泉,离死一步之遥。久而久之,人们便称极寒之地为死亡之地。

生命终结之所。

然而,年年都有朝廷犯人流放至此,往往无一生还。并非他们走不出极寒,而是因为寒地中有一断崖,名为审判崖。

相传崖前有上古神兽坐镇,神兽双目能辩善恶,过往人畜都要经其审判,无罪者安然过崖,有罪者皆为神兽腹中之物。

要走出极寒,必过此崖。要过此崖,必被审判。

但极寒地中是否真有审判崖,崖前是否真有神兽,神兽是否真能定人生死,世人无从得知。朝廷发放的犯人,却不曾间断,极寒的尸骨,累积成山。

既为犯人,必定有罪,既然有罪,必定不能过审判崖。所以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一旦被判流放极寒,便已宣告死亡。

又一年严冬,极寒地大雪纷飞,狂风咆哮,风雪如利剑将天地万物割裂。

无穷无尽的白雪中,隐约有条蓝色长蛇蜿蜒其中,细看之下,那‘长蛇’其实是三十几个身穿蓝色囚衣的犯人组成。三十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队前队后都有两个官兵模样的人看押,他们手持长鞭,眉眼凶狠。

忽然,“叮叮叮”,一阵锁链的撞击声,穿过劲风,入耳而来!那些囚犯薄如纸片的单衣上,赫然几条手腕粗的铁链捆缚。

反观长鞭在手的四个官兵,却套着几层厚厚的棉衣防寒,如此鲜明的对比,实在让人感叹!人分三六九等,贵贱从来无法残酷。

除这三十人外,队伍最后还有几个外人,他们不穿蓝色囚衣,也不戴重重铁链,官兵更没对他们恶言恶行。

这几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为首那个年近百岁的老叟,带着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身边有明眸皓齿的女子,不时与老叟谈笑,遇到什么都要去问,脸庞的稚嫩尚未褪尽,双瞳里充斥对这世界的好奇。

但在这行人最后,还有一个人。此人黑衣连帽,从眉眼可见是位年轻的公子。只是他只如影子般默默跟随,低调不发一言。

三十个被流放的犯人,在雪地里走得步履蹒跚。没有水,没有食物,不能停歇。谁都知道,一旦停,就只有死。

无人能预料,稀松的山体何时会滑坡,积雪何时会崩塌,狂风何时会激涨,你何时会丧命。这是一条赴死的队伍,却还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来自老叟身边的女子,年纪轻轻,大红貂衣衬得她肌肤洁白如玉。只见她拉着老叟长袖,指着几尺外一处被风吹开的黑物,问:“咦,那团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这一问,引得几个人投去目光,风雪太大,模模糊糊看不太清。老叟眯眼望了许久,干瘪唇角紧紧闭上,一张纹路纵横的脸庞尽显苍老,那双明亮的眼眸却睿智犀利。

沉默漫漫,无人回应。

“尸体。”开口的黑衣公子与她擦肩而过,说的是所有人不愿意点破的事实。

只因维系他们继续前进的,不过是一层微薄的希望。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就会走到路的尽头,就会摆脱死亡,就会有生还的可能!这种期盼,往往最为可笑!

但若不给身处绝望之中的人一点希望,他们怎么会有继续前进的勇气?

只是这世上总有清醒的人,总有面对现实不愿逃避的人,总有毫不犹豫捏碎幻想的人。就比如这个黑衣人!

名为成若函的女子猛一失神,万想不到沉默寡言的他,会主动打破寂静。她有些不信,追问:“怎么会有尸体?什么人的尸体?”

这话题明明不该继续,越深入,越让人惊惶。

老叟已不再言语,目光紧紧定格在黑衣公子坚挺的背影上。

“什么人的尸体都有,只要踏进极寒之地,就有可能成为尸体。”黑衣公子淡淡瞥过那黑色的尸体,已被冰雪冻结,却仍能见冰层后一张圆瞪的双眼。

那眼中有绝望,有不甘,有对死的恐惧。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有可能死在这里吗?”她被瞪得打了个冷颤。

“当然会死,就看你选择怎么死,”黑衣公子幽然转身,巨大的帽檐遮不住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如夜深邃幽暗的眸子,隐匿在帽下却熠熠生辉,他把她打量一番,只见她腰间系着金色小铃铛,容貌清美秀丽。

听他话后杏目大睁,一看便是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他忽然有了兴致,走近几步,低声:“饿死,渴死,冷死,被崩塌的雪掩埋窒息而死,又或者,被这里的某个人杀死,走到审判崖被神兽咬死,你选择哪一种死法?”

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耳中,气氛逐渐压抑,犯人们的脚步更沉重几分。她的小脸被吓得惨白,环顾四周,无人反驳,更像默认。

“怎么会这样?”她喏喏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极寒之地,也真是勇气可嘉!”年轻公子冷冷清清的笑了起来,却没再说什么,抬脚走到了队伍前方,一个人迎风而上。

留下成若函愣在原地,刺骨寒风刮过脸颊,如同官兵手中的长鞭,几道鲜红的风印落在裸露的皮肤上。

队伍里终于没有了声音,揭开现实华美的外表,丑陋残酷一览无余。

时过黄昏,风雪愈发肆虐,阵阵狂风吹弯了他们的腰,仿佛只要一直立,便会被风卷到空中撕成碎片。天气恶劣,他们的脚程无形之中渐渐放缓。

已经行走整整一天,成若函只觉身心俱疲,才想悄悄歇口气,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

叫声割破耳膜,震得两边积雪纷纷滑落。接踵而来的是官兵粗暴的呵斥:“叫什么叫!把雪叫崩了!我们都得死!还不快住口!”

话音未落,长鞭已下,鞭打的是后面十五个囚犯!

若十五个犯人同时尖叫,怎能不震耳欲聋?这条陡峭的小路环山而修,右边是松散的山壁,左边是万丈深渊!这些人腰间的锁链像圆环,一人连着一人,也就是说,只要其中一人滑下山岩,其他人必定连带坠崖!

而正是此时,真有人不慎脚滑往悬崖坠去!情势瞬间变得万分紧急!

接二连三的犯人被重力拉向崖下,四处白雪,又无处攀爬,眼看犯人们一个一个在眼前消失!官兵竟不出手相救,反而破口大骂:“奶奶的,一群饭桶!还不快到中间去把铁链解开,难道要全军覆没吗!”

马上有官兵顶风跑入队伍中,拿起腰间钥匙,手忙脚乱去开还未落崖囚犯身上的铁链!“啪”声后,三十人的队伍一分为二,后面往下坠落,队前的人终于摆脱危机。十几人惊慌失措,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崖下急速落去!

局势一片混乱!

如此危机的时刻,竟无人前来挽救那十几人的性命!不论是前面的囚犯还是官兵,甚至后面不相干的外人,都袖手旁观,唯恐躲之而不及。他们笼着袖子,退到壁檐下的人,只用露双眼睛默默观望!

任凭刺耳的惨叫声,无助的求救声,绝望的哭喊声,回荡在极寒地阴冷的天空。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个大红身影,不顾一切冲入暴风雪中,一把抢过官兵侧腰长剑,剑锋狠狠插入雪地,她将下滑的锁链紧紧握住。

腾出的右手抱紧剑柄,左手艰难的把链条一圈一圈缠在腰间。

那瘦弱的腰身不堪一折,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链条勒断,囚犯们下坠的速度却渐渐放缓!

所有旁观者都被成若函的举动惊呆了,这种送死的行为竟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他们绝不敢做的事,这女人义无反顾的做了!

但仅凭她一人之力,想救这十几个人,简直天方夜谭!明知会死,仍去以身犯险,真不知这女人是怎么想的!

然而,成若函管不了那么多。事已至此,只能咬紧牙关,死命扛着。腰上的力量像要把她撕成两半,长剑开始在积雪中慢慢后退!一点一点往悬崖边缘滑去!

若此时放弃,她还有机会逃生!

该怎么办?若此时放弃

不!不能放弃!她深深吸气,风雪模糊了视线,世界变得影影绰绰,只看得到几团朦胧的黑影。其中最为耀眼的那抹素黑,竟变得格外清晰。

是那黑衣的公子。

他只是静静的观望,即便眼中翻云覆海,脚下也未踏出一步。震惊以及一丝敬佩,从如玉的脸庞一闪而过。但他嘴角终究只露嘲笑,太复杂的情绪让他犹豫迟迟没有出手。

然而,已是刻不容缓,再没有人出手相救,成若函必死无疑。

因为不管她如何竭尽全力,如何坚强勇敢,如何永不放弃,说书人口中的奇迹都不会出现。在事实面前,一人的力量永远小如尘埃。

“叮铃铃。”

忽的,来自成若函腰间的铃响,如送葬的哀乐,为这群人奏起了悲歌。

那金铃,却让黑衣公子猛然惊醒,他一蹙眉,铃铛上雕刻的金蛇盘尾落入眼帘。他的面色陡然剧变,这铃铛他认识!

她还不能死。

再不迟疑,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凌空直下,繁复的掌纹稳稳贴住了成若函的腰。他脚步快如闪电,左手敏捷的解开臂上皮索,索头是钢铁打炼的鹰爪,稳稳钩抓住山壁外凸的冰岩!几瞬之间,成若函的身体被止于半空,虽不再坠落,身下却还悬挂着十几个囚犯,仍是命悬一线!

黑衣人猛一垂眸,从上往下俯视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抓紧我,不要放手。”

那是大魏十四年冬,极寒之地,成若函生命里不曾盛开的花朵,在黑衣的黑衣人口中悄然绽放!

抓紧我。不要放手。

暴雪狂袭而来,每一次起风,都如重锤打在他们身上,十几人摇摇欲坠。

为何还有人愿意陪她送死?这黑衣人无论如何也不像会枉送性命的人啊!

“为什么你要救我?”成若函颤声问。

“若你今日能活下来,我就告诉你。”他说着,抬头张望,心下却暗暗焦虑。如此下去并非长计,若不早些找出解救之法,也许他真要随他们命丧深崖。

办法办法,这不是绝路,一定会有办法!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老叟身后八个大汉,略微停留,即刻便有了取舍。随即,黑衣的黑衣人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收回了唯一支撑他们的那条皮索。下落的速度瞬间加快,而与此同时,那条皮索再次出手,朝着为首的那个大汉腰盘一挥而去。

力度掌控分毫不差,大汉被牢牢圈在索中,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带向崖边。千钧一发之际,“快,拉住他!”后面几个大汉怕同伴受缚坠崖,全部一拥而上,七人齐齐发力,将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扳回山壁右侧。

小小一根皮索,质地制炼却与一般大不相同,能同时承受这么多人的重量不断,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其实黑衣人早便看出,他们八人力大无穷,以一抵十尚不为过。虽说在这风雪中力气会有所折损,但有了他们拖延时间,他必然可以化险为夷。

而这八个人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连在其中,一连二,二连三。

对这一点,黑衣人深信不疑。因为他们是同伴,同伴是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队友的。

果然,局势开始发生转变。

八人生生将锁链从悬崖下拉了回来,黑衣人蓄势待发,看准时机,全身力气汇集右脚,脚尖突的蹬地,身子轻如鸿雁,腾到半空。

如一条巨龙出水,奋力冲击,带起身下条条长链,跃上半空。那些已踏入鬼门关的囚犯们,冲破云霄,身体停在空中,白雪纷纷洒落而下。

所有人被这一幕震惊得目瞪口呆!

此人究竟是谁?一副凡人肉身中竟能蕴涵这样的力量,这力量竟能爆发出如此壮丽的景象!

那一瞬,人们只看到半空中的黑衣,仿佛化作一条暗黑神蛟,漆黑鳞片遮住了半边天幕,一道耀眼的紫光极盛绽放,风雪顿时中止在那一刻!

他怀中的成若函,双眼被疾风吹得无法睁开,只能感到腰间坚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带离死亡边缘。

她闻着他身上莫名的清香,双手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掌心不断摩擦过着他的食指,那枚硕大的紫玉扳指如此耀眼夺目。

扳指晶莹剔透,细细去看,里面竟有无数裂痕,那密密麻麻的长痕似有生命般,在里面交织纠缠。他们所见的万丈紫光,正是从这紫玉扳中折射而出!

黑衣人的黑帽被腾起的狂风掀开,露出一张俊美清冷的脸,黑得近紫的长发披散肩头。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紫瞳,长睫,并非中原人。

荣光总有衰败之时,烟花总有谢幕之刻。他敛起锋芒,抱着成若函缓缓落地,十几人无一伤亡。死里逃生的囚犯,惊魂未定,聚在一起相互安慰。

他一言不发的松开她的手,戴起黑帽,收回皮索。在八个大汉的怒目中,镇定自若的道:“多谢各位出手相救。”

那声音并无谢意,却有些讽刺。人人皆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将他们自己拉入这漩涡,他们绝不会因怜悯之心而出手救人的。

八人面面相觑,他都已经开口致谢,再责难实在无趣。更何况,他们的主人,那位年近百岁的老叟都没再多说,八个人只得讪讪走回老叟身后。一直暗自观察局势的老叟,双目炯炯,似乎发现了黑衣人的身份,却并未点破。

大雪,又开始肆无忌惮的落下来。

那是队伍最后的一个囚犯,年纪不过十岁,匍匐在地,因寒冷瑟瑟发抖。其他犯人虽是单衣,却也有好几件叠加,唯有这个小男孩,一件破旧的麻衣,露出半截手臂,冻得发紫的双脚还没鞋子。

身上四处补丁也已残破,风雪从破洞趁虚而入。再不出一个时辰,小男孩定会冻死。

成若函于心不忍,走近几步,众目睽睽之下,竟将自己的貂衣,罩在了男孩不断抽搐的小身子上。那黑衣人甚至来不及阻止,她已俯身替男孩系好带子,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温暖的笑容跃上脸庞。

原有的恼怒在这笑容下烟消云散,他摇头叹息,有些责怪还是难以出口。要怎么斥责她的好心?若善良也有罪过,那该如何分辨对错?

男孩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没有感激涕零,反而神色怪异的望了一眼成若函。

良久,他问:“你不怕我”

那张脸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大片烫伤的疤痕覆盖半张左脸。疤痕歪歪斜斜,丑陋不堪,就如蜈蚣须角蔓延。而他左眼的皮肤萎缩,本该有的黑眸,竟只有眼白,阴森又带着惊悚。

真令人不敢直视。

成若函起先一愣,旋即笑着拍拍他的脑门,柔声道:“我一个大人,怎么会怕你这样的小孩子,这衣服送给你啦!”

说着便起身,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给他。男孩若有所思的看着成若函的背影,面无表情如同木偶,手指却不安的在貂衣上来回摩挲。

经过老叟身边时,年迈的老叟忽然开口:“姑娘这又是何苦呢?一切自有定数,姑娘强要扭转,福兮祸兮?福兮祸兮。”

话不明不白,她也听得不清不楚,疑惑欲问,老叟却已抬步离开。余下的几个人纷纷跟上,当黑衣的黑衣人擦身而过时,侧眸瞟过她冻红的眼睑,低声道:“你不冷?”

“冷。”她朝他吐吐舌头,继续道:“但那孩子比我更冷!”

黑衣人欲言又止,往前缓缓走去。她看出他眉眼深处的无奈,匆匆追上,不甘的问:“方才老爷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真想知道?”

“嗯!”

“意思就是,这些人今日本该都去死,你却强行让他们活下来,这未必是好事。就好像你把你的披衣给那孩子,也未必是好事!”他加快步伐,忧心忡忡的看看天边,惨白冬阳已然西去,夜幕即将来临。

“我不懂,为什么不是好事?”

“不仅不是好事,还是祸事。这世上每件事都有定数,每个圈子都有一套生存的法则,一旦打破,必将带来灾祸。你自以为出手相救,其实是害了他们,”黑衣人不愿过多解释,反而错开话题,看似随意的问:“你的铃铛哪里来的?”

“这个?是我哥哥留给我的!”成若函闻言,伸手摇了摇金铃。

他不知是否该继续追问,略一迟疑,最终还是问:“你哥哥是谁?”

“成豫汤!”

三个字如响雷入耳,被成若函毫不顾忌的说了出来,惹得黑衣人暗自心惊。幸而风声太大,近旁无人听清。

见他反应激烈,她不明所以:“怎么了?我这次就是为了”

“你知道你哥哥的身份吗?”黑衣人哭笑不得。

“当然啦,他可是医师,治好过很多人。不过他被抓走了,留我一个人和道庵里的师太一起生活!”

“前半生杀人,后半生救人,真是有趣!”他嘲讽道。

成若函一时未太注意,神色却几分忧虑:“我此次来极寒之地就是为了找他,师太说,只要穿过极寒之地就能知道他的行踪!”

一席话引他皱眉,抬眸时,天边最后一丝阳光消失,黑夜终是降临。

队伍也停止前进,官兵选择留宿的山洞前,刻着三角印记,这表明以前多少次押送犯人时,他们都会在此留宿。

所以流放的路线早已制定好,时间也掌控得分毫不差,看似毫无管束的长队,原来不曾偏离计划。他们陆续走进洞里,万丈冰雪中的山洞,透出几分微弱的火光。洞口的干草已被冻成冰墙,恰可抵挡洞外寒风入侵。

雪虽止,寒却甚。

洞里腾起的火光几次摇曳,熄灭将至。

一群人蜷缩在近火的岩壁边,无人言语,神情皆疲,时间恍若被冰雪定格。只有洞口倚立的成若函,红裙及地,腰间一个金铃时时摇晃。清响阵阵,许正是这响声,才让很多人没有一觉不醒。

谁能说,睡过便不是永眠?

“这里的夜晚,比白日更可怕。”

身后忽然响起低润的嗓音,黑衣人慢步走近,同是望着洞外狂啸而过的大风,神色深沉,若有所思。

闻言,成若函回头看他一眼,有太多疑问,他们从未给出真真切切的答案,永远都是模棱两可的话,似乎再刻意躲避着什么,但又无人愿意过多解释。

她忍不住问:“可是雪已经停了。”

“正是雪停了,风才最大,气温最低,最容易冻死人。而大风吹动积雪,晚上在这里行走的人,绝对会迷路!雪一变,路就变了,原来的路被雪掩埋,新的路大多都是死路,又或者根本没有路。”黑衣人言罢,不忘看看成若函身上的棉袄裙。

夜风,似张牙舞爪的野兽,在外叫嚣挑衅!

成若函不由得哆嗦起来,其实早便感到了冷,只是逞强不愿表现。谁都看得出来,却无人愿意关心,因为关心就要献出自己的披衣。

生死面前,人们最现实的一面才得以展露。

宽厚仁爱,往往在安逸之时才会体现。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救我?”她跺跺脚,勉强让自己暖和一些。

却有黑色绒衣迎头盖下,衣内厚实的毛绒还带着黑衣人温热的体温,她惊异万分,还未开口,见他深紫的劲装上蛟龙腾雾,刺绣布料极为罕见,俨然出自外域手工。

“我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有防寒功效,外衣是千年蚕丝织成,里衣是玄蛇皮甲所制,这披衣给你更有用处。至于为何救你,约莫当时有些冲动,再给我一次机会,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毕竟人有时的选择,连自己都无法解释。”他的回应似真似假,又不像敷衍,但有些原因不说,便有他的思量。

成若函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言语作答,只得裹紧披衣,望着黑衣人的背影出神。

“喂,老头子,像你们这样来回一趟能赚多少钱?”

坐在火堆旁的几个官兵,吃着干冷的大饼问。虽然嚼之无味,却足以让远处的囚犯们垂涎三尺,他们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这大饼此刻就如八珍玉食,致命诱惑。

老叟闭着双眼,好不得意的伸出三根手指,那摇晃的指尖,让官兵大惊,口中残饼“啪”的吐到草堆里。

“奶奶的!三千两?”

“三万两。”老叟纠正。

“三万两!这抵我们兄弟几个几年的俸禄啊!”官兵叫嚷声中带些妒忌。

原来极寒地里四处遍布着世间罕见的药材,年年有不畏生死的人上山,只为在风雪偶停之日采集药物,然后下山贩卖。若能安然把药物带下山,那便价值连城。这老叟之所以跟着他们,就是为了采药!那八个大汉也是他带来的采药人!

正当他们对话时,有人偷偷爬近草堆,将官兵吐掉的饼极快塞进口里!

谁知,这一幕被官兵发现,长鞭随即挥舞而下。眨眼,那囚犯背上的单衣便被打得裂开一条血口。

“谁让你吃的!好大的狗胆!”

那囚犯却不管不顾,蒙头吞到肚子里。眼看官兵还要鞭打,静坐角落的黑衣人忽然不耐烦的说了两个字:“够了!”

四下顿时寂静,扬鞭的官兵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下,鞭子最终放回腰间。

冷夜漫长,洞里不再喧哗。犯人们三五成群的睡去,这一日奔波操劳,确是有些倦了。成若函也找块石堆,支撑不住困意侵袭,和衣进入了梦乡。

只剩两人尚为清醒,也只有他们二人从头到尾都保持这清醒。

黑衣人挑了挑奄奄一息的火苗,头也不抬,却知老叟已在那头已凝望他许久。

“你为何救她?”老叟终是开口打破沉默。

他不答,冷冷笑着,火焰却忽然窜起几尺。

“不要说是冲动,据我所知,你们仇维族可不是个会冲动的人。”

“据你所知?你是什么人?对我们仇维族好像很了解?”黑衣人听他点名道姓,一抹杀机从眼角悄然划过。

“采药之人,你不必疑心老朽有何目的。只不过萍水相逢,不巧看出你的身份。要说了解,仇维族的事可被说书人说烂了,想不知道都难啊。老朽可不敢惹你们仇维族的人!”老叟轻咳两声,龙钟老态一目了然,绝无威胁。

黑衣人却已戒备,道:“既然如此,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

话毕,竟起身往洞外走去。

“方才你才劝成姑娘,极寒之地的夜晚比白日更可怕,断不可夜间外出。现在自己这是?还是你不过吓唬她才说的那番话?”老叟幽然道。

“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出去试一试。我方才说的是常人,我可不是常人!”他讽笑着,丝毫没有迟疑,抬脚走入了飙风之中不见踪迹。

黎明时分,风雪暂止。洞外传来的私议声,愈来愈大,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成若函。

揉着惺忪的睡眼,她席地坐起,身旁囚犯们蜂拥而出,外间万籁俱寂,偶有微风拂过,如母亲温柔的手,极寒之地的风鲜有如此柔和。

比他们醒得更早的人,已离开了洞穴!

外面聚着十几个人,有黑衣人深沉的紫衣,还有老叟狐疑的面庞。他们围成一圈,神色冷峻,都未说话,似乎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成若函忙拨开挡路的众人,迎面扑来的是空气里浓浓的血腥味。

白雪皑皑的高地上,一滩鲜红的血迹凝固于地,鲜红的貂衣被弃一旁,雪地上几道染血的拖痕,就像有人拖拽过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走过此处不慎遗留的证据。

那不是她的披衣吗?可昨天已经送给了那男孩呀?

孩子呢?昨夜发生了什么?意识这个到问题!成若函连忙转身,视线在囚犯里迅速寻找起来,几十张陌生面孔一一呈现,却没有她要找的人,没有那孩子!

难道!

她不敢置信走近事发现场,脚步有些踉跄,俯身时,才见大红披衣少了右角,裂口像是被利刃割开。

“孩子呢?”明知答案,却还要听别人亲口确认。她仰头问。

黑衣人实在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安慰,良久,才轻声道:“应该死了。”

“死了?”她呢喃。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闻讯走来,粗鲁的推开众人,将披衣一把夺过。阴笑奸诈的嘴脸,让成若函心生厌恶!只见那官兵把衣服甩到肩头,道:“既然死了,这就是我的了!”

她仍未回神,懵懵懂懂中侧眸,突见官兵衣摆上三条血痕,倒像三道手印。那大小明明只有小孩才有,目光下移,他左脚的鞋底,还黏着小小的一块红布。

眼看官兵拿着披衣就走,成若函却像发疯般猛地拉住了他的佩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夺剑出鞘,剑锋上果有干涸的血迹。众人顿时一片愕然。

她不依不挠,极快的扯下官兵脚底布料,贴在了披衣上,完全吻合!

答案昭然若是,即便是傻子都能猜到谁是凶手。

成若函毫不畏惧,持剑向前,剑刃抵在官兵项间,她一字一句问:“昨夜你去了哪里?”

“哼,这与你何干?”

“你杀了那孩子,然后将尸体拖到雪中藏起来。但在撕扯之中,他的血手印不慎留在了你的衣摆,披衣也被撕掉了一角。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他?他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胡说八道!是谁杀了那臭小子我不知道!但是那种狗都不如的罪犯,没资格穿这种衣服,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死有余辜!”官兵被揭穿罪行后也毫不畏惧,睁着眼说瞎话,竟还理直气壮的瞪着成若函!

“你!我要杀了你为他报仇!”她气急,长剑往前推送几分。

“杀了我?你问问他们答不答应。”官兵一步不退,反而冷笑。

“啪”,几乎就在瞬间,一团冰冷的雪球直直飞来,打在成若函手腕。她无比诧异,回头看时,囚犯们竟在地上搜寻一切可以掷击的雪团石子,朝她奋力扔来。并不致命的攻击,只带来细细的疼痛,却给成若函无穷无尽的失望与心寒。

他们怎么能无视事实真相,昧着良心维护一个杀人凶手?

那声声叫喊:“他不是凶手,你不能杀他!”

“他不是凶手!”

“不是凶手!”

错愕,诧异,愤怒,太多情绪让成若函目瞪口呆。不明白!难道他们都瞎了吗?鞋底的布料!剑上的鲜血!衣摆的手印!矛头都指向了此人!

为什么?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算了吧,成姑娘。”老叟低声轻叹,从成若函身边走过时,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放弃。

“为什么连您也这样?”

老叟只是一味摇头,神色虽是无奈,却还是选择沉默不语。

往往深知真相的人才会一言不发,不明真相的人,就像成若函这般火冒三丈忿忿不平。

被众人围攻的她,显得孤立无援,握剑的手开始力不从心。

“凶手是谁并不重要。”末了,终于有人替她解围,那只冰凉的手,缓缓压下了成若函的长剑。黑衣人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扳开,无比嫌弃的把剑丢回官兵怀中,拉她躲开了迎面砸来的雪石。

“可是…你也看到了吧?是他……”她话未说话,便被打断。

黑衣人深深一眼,道:“我昨日就告诉过你,你的善心并非是好事,带给那孩子的只有祸。”

“我不懂。”

“你不懂?就算这官兵不杀他,迟早有人会杀他。你看看这里三十几个人,有谁穿了那么好的衣服?有谁不是冷得瑟瑟发抖?你把衣服给了他,就是为他招致了杀身之祸。他们为了自己的贪欲,为了活下去,一定会去抢。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力量反抗?”

她听后,哑口无言,却还极力反驳:“即便如此,为什么我要给那孩子报仇,你们都阻止我?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相信那官兵就是凶手?”

“不是不信,信又能怎样?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三十人的队伍,只有四五个官兵押送,他们不怕这些犯人造反?”

“啊?”成若函觉得这问颇有深意,不免再看了看囚犯们,只见他们虽对官兵俯首称臣服服帖帖,眼中深埋的怨恨却无处可藏。

“这一路的食物和水,都被分放在不同地方,位置只有官兵们知道。每到一个补足点,他们才能果腹,若杀了官兵,所有人都要饿死。所以即便知道凶手是官兵,你也杀不了。现在懂了吗?”黑衣人说完,她漆黑瞳眸里最后的光芒一并熄灭,徒留深灰色的麻木与失望。

亦或还有些忿忿不平,但这怒火无处发泄,常常只能灼伤自己。

“是我的错。”她呆在原地,满是自责。

看惯世间冷暖,黑衣人仿佛从成若函身上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幼稚而天真,蜕变之路遥遥无期,就像蚕茧,要一层一层剥开,才能蜕变为蝶。

生活也是如此,要受一次一次的伤,才能变得更坚强。

“自责无济于事,你只要明白,好心有时也会做错事,”他的语气并非责怪,温和得更像安抚,但在成若函深陷惭愧时,一句若有若无的话,只他自己听见:“因为你要自责的事,不止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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