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阵厉害的胡话之后,不知是流峥的身体本来强健,还是小药女的劝慰起了效果,原本一直持续的高烧渐渐退了些,流峥也慢慢恢复了神志,人也清醒了,不过病势依然不轻,多半还是躺着休息。
这一日,小药女无事在洞中闲逛,最终还是走到萧夫人留下的那四句话旁,仔细地看着,不禁为之叹息。流峥坐在旁边,忍不住问道:“你叹气做什么?”
小药女哼了一声,道:“我是为夫人叹气,她这般才气美貌,却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给辜负了,痛苦一生,多不值得!”
流峥为之哑然。
小药女把这几句话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间“咦”了一声,却是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这四句话的最后一句的中间一字“噬”,左边的“口”字中竟是深陷进去,与其他字大为不同,她眼珠一转,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把腰间的合欢箫拿起一比,果然大小刚刚好,忍不住一声欢呼。
流峥在背后讶道:“怎么了?”
小药女回头向他笑道:“有救啦!”
流峥一惊,立刻来了精神,喜道:“当真?”
小药女就把玉箫插入,见没什么反应,又试着左右转了转,片刻之后,忽然间石洞内“咔咔”声响起,石壁震动,小药女大惊,拿着玉箫连忙后退,只听“轰隆”一声,原本光滑的石壁竟是塌了一层下来,露出了里面的一层,上边也如内室圣经般刻着文字。
流峥先是一喜,但随之在这石壁左右查看,脸色却渐渐难看,看来这个机关只是为了萧夫人为了遮掩这石壁上的文字而设,并无出路,这一下他可是沮丧之极。
小药女却是凝神看着石壁上的文字,萧夫人留下的东西,又藏得这般紧要,一定不是寻常之物。过了许久,她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但感叹之尤重,低声道:“原来这就是‘痴情曲’。”
流峥在旁边不耐烦,过来看了几眼,却见前头几句话便是:
九幽阴魂,群魔乱舞,
吾之血魂,奉为牺牲。
永生永世,陪伴冥王,
只因情故,至死不渝。
……
他一看便知这是邪道中的恶毒咒语,但看小药女神色,欢喜居多,忍不住哼了一声,道:“这里面可有指出出路所在么?”
小药女一呆,道:“没有。”
流峥淡淡道:“那你学了又有何用?”
小药女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不知道这痴情曲的来历,这曲文是我们圣教中自古传下来的,但却传说从来没有人愿意用过?”
流峥听了,倒是好奇心起,道:“怎么?”
小药女叹了口气,道:“这段曲文传说是当年一位聪慧女祖师从《圣经》上领悟而出的,但只能女子修炼,听说这是以女子一身精血,化为魔曲,威力绝伦……”
她还未说完,流峥已然打断了她,眼中大有鄙视之意,道:“那就叫做‘催命曲’好了,还说什么痴情曲,邪魔外道,附庸风雅!”
小药女脸色一变,但随即又怔了一下,低声道:“你说得也对,便是如萧夫人她老人家,最后不也是没用么。”
流峥没有理她。
二人又在这里过了几日,流峥闲暇时便去看看《圣经》,而小药女却是常对着石壁上的她称为《痴情曲》的文字怔怔出神。
如此又不知在洞中呆了多久,只怕不过二日的工夫,流峥和小药女二人便看着空空如也的食袋发呆了。
“唉!”小药女坐在那平台之上,旁边就是那堆枯骨,却丝毫没有不适感觉,看来魔门女子,果然还是和平常人不大一样的。不过现如今,她却是一副愁容。
流峥的病情好得很快,烧退得差不多了,除了身子还有些无力外,其他的也没什么大碍了。此时他听到小药女叹气,转过头向那魔门女子看去。映入他眼里的,是那一身浅白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平台边上,一双脚搭在半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连带着她腰间的那只合欢箫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若不是在这种环境下并且知道她的身份,流峥几乎要以为这还是个天真无暇的少女了。
只是这般看去,小药女却比当初见面时,憔悴得多了。她女儿家,每日里还是有到那小水帘处洗梳一番,所以看去依然容貌端丽,并无肮脏感觉,只是这些日子来,她却是明显消瘦了。想到这里,流峥心中一动,从小时开始,他便听得生活周围之人的耳濡目染,魔门中人个个自私自利,心恨手辣。可如今在这山洞绝地之中,为了什么,这个魔门女子还会把仅有的食物分一半给自己吃呢?
流峥心中想着出神,没注意到小药女望了过来,见流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上忽然一红,嗔道:“你看什么?”
流峥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讪讪道:“没、没什么。”
小药女在他身后,却也没有如他想象般大声呵斥与他,良久,却反而是传来了一声叹息,道:“我们被困在这山洞死地之中,离死不远了,你也不必那般拘束的。”
流峥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小药女,只见她有些消瘦却依然美丽的脸上,有淡淡无奈的笑容,忍不住冲口而出道:“其实我病重的时候,你不必把大部分干粮都给我吃了,那样你也可以多活几日,说不定就……”
“说不定就怎样?”小药女忽然打断了他。
流峥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道:“说不定你可能得救的。”
小药女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点微笑,道:“我不想死,但更不愿意在这山洞死寂之中,对着一具骷髅和另一具渐渐腐烂的死尸慢慢等待着,那样的话,还没等人来救我,我自己怕先发疯了。”
流峥听得她形容的那种样子,忍不住也是打了个寒颤,这也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
小药女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你也害怕了么?”
流峥立刻挺直了背,大声道:“哪有!”
小药女嘴角边露出了微笑,看着他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柔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流峥皱了皱眉,道:“什么?”
小药女淡淡一笑,道:“我们现在干粮已全部吃完,除了些清水之外便再无可食之物,只怕不出几日,便要饿死了。”
流峥默然不语。
小药女脸色平静,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流峥如见鬼魅,大惊失色:“再过几日,你看我若是不行了,便先杀了我罢。”
流峥张大了嘴,指着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却没有想到,小药女脸色平静地说着匪夷所思、石破天惊的话:“我死之后,肉身还在,你若是一心求生,便是食我之肉,大概也能多活一段时日的。”
流峥几乎跌倒在地。
隔了半天,他才从这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便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这魔门中人果然是个个妖孽,连这等事也做得出来!”但看着小药女神色,居然一片平静,心中更是一阵发寒,忍不住退了一步,指着她的手指几乎都有些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小药女看着他,眼中的温柔之意仿佛又浓了些,但在流峥的眼中,却似乎比这世上所有的妖物加起来都更妖上一些。
“你不是想回去见你的云曦儿报复去吗?还有你的家人等待着你,还有你的父亲等着你救呢!”流峥微微低下了头,说话的语气中却还是那么平淡。
但流峥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她的语气如何,甚至连她如何知道云曦儿的事也没注意到,只是指着她怒道:“你、你居然叫我吃、吃、吃……你们这些邪魔外道,简直不可理喻!无耻、恶心,我,我……你,你……”
他越说越怒,但嘴舌间却不大灵光,“我我我”“你你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不过他这般反应,却似乎早在小药女的料想之中,她也不生气,也未讥讽,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待到流峥大口喘着的粗气渐渐平服了下来,才慢慢道:“吃不吃我,那也随你,不过你一定要先杀了我!”
“又来了。”流峥勃然怒道:“你不要妄想我会和你们这些魔道同流合污,你给我些干粮,我便用这肉身还你就是了,要想拉我下水,绝无可能!”
小药女缓缓摇头,道:“不是的,我是害怕。”
流峥惯性地道:“胡说,我决不会上你的当……咦,你说什么?”
仿佛是在这生死关头,小药女的心情有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只见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浮现出一种流峥从来不曾在她身上看到过的畏惧,然后,她重重地甩头,似是要甩开什么念头。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等死的滋味,是怎么样的吗?”她低声地道。
流峥怔了一下,隐隐发觉,她似乎另有隐情,好奇心起,道:“什么?”
小药女眼角的肌肉仿佛抽搐了一下,在这面临死亡的时候,对着这个在死亡面前唯一陪伴着她的少年,她竟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怀,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朦胧与空洞:“我六岁时候,娘亲带着我回‘九尾狐洞’看我姥姥,不料那时你们正道来袭,其中‘雷音寺’的一灯秃驴‘用金刚钵’将整座九尾狐洞震塌,生生把我和娘亲还有姥姥三人活埋在地底。”
流峥身子忽然抖了一下,一丝不好的预感,甚至是一种恶寒,从他心头泛起,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小药女此刻仿佛已完全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眼神直望着前方,空空洞洞,一如她说话的语气,平淡而空洞,带着最深的痛楚:“那时,我吓得嚎啕大哭,害怕极了。那里是一个小小的山洞,因为有几块大石撑着,我们才能苟活下来,但姥姥伤势过重,不久就去世了。娘亲带着我在那一片漆黑中痛哭一场,就把姥姥埋了。”
“我们被埋在地底深处,除了岩石间有滴几滴水来,周围便是一片坚硬冰凉的岩石。我很害怕,但娘亲一直告诉我说:不怕,不怕,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流峥此刻屏息凝神,仔细地听着,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与隐隐的畏惧,仿佛感觉到什么事,就要发生。
“可是,这里永远都是漆黑的,爹也一直都没有来,我在那漆黑的洞里,很是害怕,肚子又饿,不停地哭。我还记得,娘亲在我身边叹息着,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对我说:不怕,娘亲不会让你有事的,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小药女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但依然接着说道:“可是,爹还是没来,我却已经饿得不行了,一直对着娘亲哭着要东西吃。娘亲一次一次在洞里找着,但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东西。到后来,我已经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趴在娘亲的怀里**。忽然有一天,娘亲找到了一块肉!……”
流峥几乎是在小药女说话的同时,看见她的身子抖了起来。
“我太饿了,什么也顾不得,吃了进去,然后好象是舒服地睡了,好象那时,娘亲也在黑暗中笑了出来。就这样,娘亲隔一段时间就给我找来一片肉,我就这样活了下来,但娘亲的声音却日渐无力了。终于有一天,我叫她,她却没有回答,从此以后,我就在黑暗中,一个人这样等死。”
小药女缓缓转过头,看着流峥,流峥被她的眼神望到,忍不住一阵心寒,“你知道一个人在那里等死的滋味么?你知道娘亲的尸体就在你身边慢慢腐烂的气味么?你知道一个人永远看不清周围永远生活在恐惧中是什么样子么?”
她每问一句,流峥身子就抖了一下。
小药女沉默了,流峥却连大气也不敢喘,终于,她像是从梦中醒来,却又似将醒未醒,恍惚中又说了下去:“终于有一天,突然,头顶之上射下了一道光亮,我吓得大叫,躲到最深的角落,然后,那光线越来越亮,上方的洞口越来越大,我听见了爹在叫我和娘亲的名字,接着,看见爹跳了下来,挡在我的面前。”
“他没有先看我,而是先看到了我娘亲,刚才光亮时我只顾得看上边,竟忘了去看娘亲。到我想起时已经被爹挡住,看不到娘亲的尸首,可是我分明看见爹身子一震,整个人都似乎变做了石头,然后,跟着爹跳下来的天枢叔叔,天璇叔叔和天玑叔叔,一个个都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忽然很害怕,甚至比我在这黑暗中等死更害怕,我小声地叫着:爹。爹缓缓转过身子,三位叔叔排成一排,站到他的身后,挡住了娘亲的尸首,我还是看不见娘亲。我小声地问:爹,娘亲呢?”
流峥看得清清楚楚,小药女此刻每说一个字,身子都要抖上一抖,仿佛那问话的女孩儿,就在他们面前一般。
“爹什么也没说,可是他脸色好可怕,我虽然小,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时他真得想要杀我,想要杀我这个亲生女儿!可是,他终究没有动手,他救了我,把我抱在怀里,离开了这个漆黑的山洞。就在离开之前,我偷偷从爹肩膀向下看去,娘亲的尸首已经被三位叔叔埋了,只露出了一只手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手、那只手、那只手……”
小药女的声音突然沉默了,流峥吃了一惊,向她看去,却见小药女,双眼紧闭,整个身子竟是直直地倒了下来,看着竟是昏了过去。流峥几乎下意识地立刻冲了上去,扶住了她,只觉得触手冰凉,几乎不像是活人一般。
他病后初愈,身体无力,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小药女在平台上平躺放好,看着她苍白的脸庞,流峥忽然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竟已经完全被冷汗湿透。
那一夜(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晚,但流峥直觉地以为是晚上),小药女一直昏迷着,但在梦中不时叫喊着“娘亲”“爹”等话,两个人的位置一下子竟倒了过来,变成了流峥来照顾她了。
但这看来是小药女深心处一个极痛的往事,昏迷之中,几度惊叫,冷汗涔涔,流峥手足无措,直到最后,小药女无意中乱挥手臂,抓住了他的肩膀,依偎在他的怀里之后,仿佛得到了什么依靠,才渐渐平静下来,安静地睡了过去。但那一双手,却是紧紧地抓着流峥的衣裳,甚至指甲还陷入了肉里,疼得流峥龇牙咧嘴,但不知怎么,看着小药女苍白的脸庞,他竟是不忍离开,强自忍了下来,任她依偎在他怀里,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