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畔21作者 唐庄
从齐印贤家出来,兰芝已经无法自控的放声大哭,志顺慌忙捂住她的嘴,可那巨大的悲痛又从兰芝的鼻子和志顺的指缝里喷发出来,在正月十六的夜晚,在三户营的街上,在洁白月光之下,一个女人的悲声回荡,震彻着三户营的大街小巷,震彻着三户营每个村民的心。
志顺颤抖的手堵不住兰芝悲伤的洪流,他用力拉着兰芝往家走,兰芝的哭声惊动了整个三户营,住在街边的人有的开开院门查看,一看是志顺拉着兰芝跟奔丧一样一路哭嚎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想去劝劝又不知道说啥,知道也劝不住,更担心兰芝对自己唠叨齐印贤如何如何,听得自己生气心烦,索性轻轻关上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志顺把兰芝摁到炕上,用被子把她捂住,从被子里面传出来的哭声小了许多,可这声音却比刚才的仰天怒嚎更加沉闷,更加痛彻,志顺不想劝她,他知道兰芝心里有多少怨恨多少无奈多少恐惧和多少思念,他自己也想放声大哭,可他不能这样做,他是个男人,尽管在三户营他就是个没人瞧得起的车夫,可在这个院子里,他是这里的主人,就算是肚里的苦水把肚皮撑破也得咬紧牙关把它闷在肚里。
半夜了,兰芝的哭声还没有降低,志顺坐在炕头心烦意乱。
闺女在监狱里遭罪的牢房,齐印贤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精挑细选的八仙桌,自己闺女的新被子,还有摊开的一大堆碎钱这些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各种景象散落在闫志顺的脑袋里,兰芝的哭声像一根绳子一样把志顺心里的这些模糊混乱的景物串起来,在他的肚子里纠缠翻腾,把个只会赶驴拉车的汉子折磨的心如刀割。
志顺从家里出来,顺着路漫无目的瞎走,不知道去哪儿,也没想去哪儿,只是不想坐在炕上听兰芝没完没了的哭。
皎洁的月光洒在滏阳河的冰面上,一湾冰凌反射着隐隐的白光,稀落的树叶在冰面上随着风吹走走停停,看上去这一湾死冰倒有点像潺潺的流水,月光下的滏阳河啊,是那么安详那么宁静,不管在这宁静的冰河下面是激流猛进还是细水淙淙,躺在这温柔的月光之下都是如此祥和,如此沉静。
坐在河边的闫志顺也是安宁的,和这寒冷的河面一样,他也是寒冷而安静的,可在他的心里,却是苦水翻腾,他感觉就像喝下半缸腌咸菜的老汤,腌烂了他的心肺蛰疼了他的肠肝,让他肝肠寸断痛苦不堪。
闫志顺,这个忠厚老实的汉子,这个连牲口都舍不得打一下的车夫,这时候憋在心里的悲伤,屈辱,恐惧,无奈,思念等等等等所有感情全部都搅在一起,乱成团滚成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条缝隙喷涌而出,喷向整条滏阳河,涌向整条冰河的夜空,整条滏阳河都在为这个悲伤男人哭泣,滏阳河的哭声笼罩着整个深夜的隆平。
志顺和兰芝开始了他们成家以来第一次大借债,而且不是一时手头拮据三块五块临时拆借的那种,他们借钱方式跟傻俊娥讨饭一样挨家挨户叫门,不管辈分高低见人就是磕头作揖,傻俊娥只在白天讨饭,而志顺两口子不管白天晚上,只要家里有人就不能接过。
三户营实在是太小了,满打满算一共七十六户,志顺绕过了大头家,三九家还有齐印贤家,其余的七十二家一家没拉。
三户营实在是太穷了,七十二家乡亲没一家不借给的,从五毛到五块,加起来一共借回来四十块零五毛,志顺理解他们,去年三户营一村子的辣椒都在滏阳河畔化成了灰,变成了喜子的坟头,三户营村的所有乡亲这个年过得都很寒碜,不管怎么样,除了齐印贤没有一家人对闫志顺一家袖手旁观,这已经让志顺和兰芝感激的涕泪横流。
四十块零五毛,这是整个三户营所有的爱心和全部的油水,为此一个五尺高的爷们给整个三户营一村人磕了七十二个响头。
三户营已经成了嚼过的甘蔗,可距离100块还差六十块钱,志顺家里的仅有的一点钱都给齐印贤买了桌子和被子,四十块五毛就已经让一个村子倾尽所有。
闫志顺刮净了三户营一村子的“余粮”,不但自己没变成地主,反倒变成三户营最穷的长工,可这仅有的四十块钱还远远不够给齐印贤交租子,他还得找别的地方继续“搜刮”。
对志顺来说唯一可以借地方就是毛山坨了,尽管他也心疼老丈人年迈体衰,可为了救闺女,只能如此,这也是他最后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志顺和兰芝走了一下午才来到毛山坨,何老庆一看闺女和女婿这时间空着手来就知道闺女家有了急事,从志顺和兰芝的表情来看,他判断闺女家是遇到难事了,他把过来串门聊天的邻居打发回家,自己领着兰芝和志顺进了里屋。
兰芝看没外人走了,压抑的心情再也无法控制,一头给爹跪下,搂着爹的腿放声大哭,何老庆用力往起拉兰芝,让她起来说话,兰芝站起来,搂着爹哭的还是说不成话:“兰芝啊!到底是出啥事了?别光顾着哭啊!给爹说说,天大的事儿有爹给你做主,别哭了,给爹说出啥事了?”
兰芝娘把客人送出去进院就听见兰芝的哭声,赶忙跑进来哄闺女,兰芝像个孩子一样又扑到娘的身上哭的更痛了。
兰芝哭的说不成话,把志顺给哭急了:“别哭了行不?要是哭顶事在家哭就行了,何必跑三十里第地来哭,你给爹娘把事儿说说,说完了愿意哭自己去西屋哭去吧!”
“志顺!你怎么说话呢!俺家兰芝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能这么伤心吗?你说说这是为啥,你怎么惹着俺闺女啦?”兰芝娘以为志顺两口子又生气吵架了,这回看闺女哭成这样,以为是志顺欺负了兰芝,娘搂着兰芝又哄又是劝总算让她停了哭声。
志顺从革委会怎么抓走春凤,他给齐印贤赔桌子送被子,齐印贤索要一百块钱和把三户营清洗了一遍才洗出来四十块钱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兰芝还在小声抽泣,兰芝娘却憋不住了,一听说外甥女被抓走了,还要被判刑坐牢,哇哇的大哭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都憋成紫色。何老庆老半天说不出话,两只老眼的泪水模糊的看不清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志顺看老丈人老半天没有表态,也给老丈人跪下,求他帮忙给春凤借钱,何老庆又沉默了老半天才开口说话:
“志顺,你站起来,别那么没尿性,我给你想办法,你把三户营刮干净了,我把毛山坨也刮干净,要是还不够我就再去别处刮,我赶了一辈子大车,宁晋县有一半赶车都和我不赖,朋友倒是比你多些,不管费多大劲都得把俺家凤儿领回来,志顺你记住,俺家春凤回来要是少半根头发,看我何老庆不把你们村那个姓齐的会计和那个姓潘的用鞭子抽成狸花秃子,活六七十了,还打算活多久,大不了抵命,怕啥!”
你们明天一早就回去,怎么不把春生带来,让生在姥姥家住着吧,等春凤回来了我再把生送回去,省的你们还得惦记着他,我把钱凑起来就给你送过去”
等待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没有钟表,志顺和兰芝每天从早晨就开始看太阳,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绕过前排的房顶落到滏阳河的河堤,他们每天都巴望着西边的河沿,盼望着孩子姥爷早点带来春凤的救命赎金,这几天的太阳走的比平时慢了很多,而从滏阳河堤上走过的人也一下子变得稀少,有时候半天都看不见一个人从滏阳河堤走过。
那天中午,志顺一家正在吃饭,毛山营来人了,不是孩子的姥爷,而是何老庆的后排邻居秋海叔。见到兰芝话还没说眼泪却顺着眼角流到嘴角:“风太凉了,看我这眼,迎风流泪,迎风泪!”
兰芝递过擦脸布,秋海不说话,一边擦着眼睛把绑在背上的包袱从身上解下来放桌子上打开,包袱里包着两条大鲤鱼,俩鱼中间还夹着一个小黑布包,秋海又把小黑包解开,露出一大堆破烂不整的碎钱:
“兰芝,这是你爹给你救孩子的钱,一共七十一块,你过过数”志顺把钱包收起来压倒铺炕被子下面,兰芝忙着去给秋海叔烧水。秋海把包袱缠开对角系到腰上:“兰芝啊!不喝水了,路远,我早点回去啊!”一边说着就往外走,兰芝从柴房出来拉住秋海,一顶让他等着喝碗开水,可秋海执意要走,兰芝和志顺俩人都拉不住。
志顺两口子看秋海的脸色不好,说话也心神不定,感觉他家里有什么着急的事儿也就不再强留,给秋海叔往兜里硬塞了两个饼子和三块年糕,随着他出村,一直把秋海送上滏阳河堤,看着他一直往北走远。
志顺不准备把老丈人送来的两条鱼送给齐印贤,他要的100块钱如数凑齐了,两条鱼是姥爷送给两个孩子的,他让兰芝把其中一条大的收拾好用盐腌了挂到房檐底下,等春凤回来吃,另一条当晚就炖了给春生解馋。
天黑以后志顺去了齐印贤家,把一百块钱交给齐印贤,小诸葛没有客气,把一堆钱滩在炕上,沾着吐沫一遍一遍的数:“我也是帮你办事,可得仔细点,多了对不住你们两口子,少了事儿办不好还是对不住你和兰芝,好人不好做嘞”志顺心里骂着:你个老不死的绝户头,也好意思称自己是好人,我赶过的牲口哪个都比你通人性
志顺两口子后面的日子又是漫长的等待,又是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从滏阳河边落下,又是天天望着西边的河堤有没有从徐家营那边开来的汽车,连睡觉的时候都竖起耳朵听着西边的滏阳河畔有没有呜呜的汽车声音。
三天了,什么动静都没有,去齐印贤家看过几次都是大门紧锁,连着两天了,齐印贤没有回家。
志顺有点慌了,担心齐印贤可能揣着他给闺女的赎命钱跑了,可兰芝并不担心这个,他觉得齐印贤要是想骗钱跑路就不要桌子和被子了,她宁肯相信齐印贤正在隆平为春凤的事儿奔波求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反动派
打倒地主”
村西的滏阳河畔再次响起和抓走三九她们三个女人那天一样的口号,远远的汽车声音也很快传到志顺和兰芝两个人的耳朵。“春凤,咱家闺女回来了,听,是那天那个大汽车的声音,志顺,快!咱们去接咱家春凤”兰芝拉上志顺就往外跑。还是村西的场院,还是那辆卡车,跟着卡车来的人还是潘庆初,除了上次来三户营那的八个哼哈随从以外还多了一个人,他就是齐印贤。车上的大喇叭又开始广播了:“三户营的全体社员请注意,听到广播以后马上到村西麦场集合”只是这次喊喇叭的口音不一样,明显是隆平东边三户营一带的口音。社员陆续到齐,老老少少站了一大片,等着潘主任整理上次左男右女的阵型。可是,这次潘主任没有要求这样列队,也没有让齐印贤回家搬他破桌子,他手里端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喂!哼!都能听清吗?听不清往前站站今天是我第二次来到三户营,今天我来的要办的事儿很简单,我代表隆平县革委会,来三户营宣布一个人事任免通知站在我旁边的这个人各位社员都认识吧,对,是三户营村的会计齐印贤同志经隆平县革委会研究决定:认命齐印贤同志为隆平县革命委员会第四副主任,并接替原三户营村齐瑞增的村长职务,兼职代理三户营村村长,本任命自宣布之日起立即生效”潘庆初讲完话把话筒递到旁边的齐印贤手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反动派
打倒地主
打倒齐瑞增
坚决拥护隆平县革命委员会的英明决定
坚决拥护潘主任”
这是隆平县革委会副主任齐印贤的开场表演,上来先高举着拳头带着三户营的全体社员喊了一统口号,他自己喊的倒是挺卖命,嗓子都喊劈了,刺啦刺啦的嚎叫半天,社员们跟着喊口号的声音比蚊子叫大不少,差不多可以赶上蜜蜂嗡嗡。
“今天是我齐主任上任头一天,革委会里的革命工作很多,都需要潘主任亲自给我交待,今天我就不多说了,请社员们记住,我齐印贤现在还是三户营村的代理村长,如果社员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我家找我,我现在是村里县里两边跑,干革命吗,不辛苦那能行!
散会吧!”
齐副主任已经宣布散会了,可好像三户营的革命群众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迷迷糊糊的站在原地发蒙。
齐印贤把话筒往后边的随从手里一扔,拉着潘庆初的手:“走,撤吧!这样就行了,跟一帮没革命觉悟的没那么多废话”
卡车发动了,转弯上了村西的土路,呆滞的人群里忽然窜出一个女人,追着汽车疯了一样猛跑。
是兰芝,她以为齐印贤收了自己闺女的赎金,今天的卡车就把春凤给送回家了,没想到,这个绝户头用她千辛万苦磕头作揖借来钱只给自己买了个官职,把他家春凤扔在监狱里不管了,这次兰芝是真的被气疯了,追着汽车一路哭骂:
“齐印贤,你个不要脸的绝户头,你下来”
志顺跟在兰芝后面追兰芝,两个人很快被淹没在车轮卷起的尘土之间,飞扬的黄沙卷着兰芝的愤怒的哭骂飘散在滏阳河的上空。
志顺追上兰芝,又想用手堵兰芝的嘴,被兰芝狠狠的推到河里,志顺顺着河滩翻了几个滚,就在离冰面不到一丈的河滩上搂住一棵柳树停了下来。
过了七九的滏阳河上,看上去还是被冰凌覆盖着,可流淌的河水已经升温,河面的冰层被温暖的河水融化了一层,虽然从上面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冰薄了,也软了,如果志顺从河滩上猛的滚到冰上很可能把河面砸个窟窿掉到河里。
志顺搂着柳树吓得呼呼喘气,兰芝站在河堤上指着志顺开骂:“闫志顺,你个窝囊废,让那个绝户头骑着脖子拉屎你连头都不敢抬,你是兔子下的啊?除了逃命你还会干啥!你怕他,我爹可不怕他,我现在就去找我爹,你去俺宁晋县打听打听毛山坨赶大车的何老庆这辈子受过谁的气!可你呢?也是个赶车的,也是个男的,让一个光棍汉子欺负成这样连个屁都不敢放,还有脸活着啊!跳滏阳河死了算了,还楼那个柳树干嘛!”
兰芝是真被齐印贤逼疯了,齐印贤坐车跑了,自己家老头子倒成了出气筒,兰芝连哭带骂外加挖苦,把志顺骂的一直搂着那棵柳树不敢动窝。
兰芝骂够了,顺着滏阳河往北走,志顺知道她这是又要回娘家给她爹何老庆道冤。
年轻时这事儿闹多了,两口子只要一吵架,兰芝就回娘家给他她爹告状,志顺也免不了挨老丈人一顿骂,最后也都是给小两口装半布袋干粮或者粮食送他们俩一起回三户营。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兰芝是受了外人的气,而且这个欺负人的现在又当了大官,她就算把她爹从毛山坨叫来,他一个六七十的宁晋老头子又能把隆平县革命委员会怎样?
志顺知道他老丈人亲他的两个孩子,也知道这个犟老头子为孩子敢跟任何人拼命,可他觉得现在的齐印贤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为赖一床被子能把自己的被子拆了在炕上堆三天等着钓鱼的破皮烂货了,他现在已经有了官职,动他就是跟革委会作对,那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屎壳郎成了精咱也惹不起啊!
志顺跟在兰芝后面一边走一边劝,劝她别给娘家人添麻烦,劝她不要逼着自己亲爹去跟当官的作对,劝她不要撺掇着六七十的老人去鸡蛋碰石头
志顺跟在兰芝后面不停的叨叨,兰芝一句都不回,尽管一股劲往毛山坨走。
天黑的时候,俩人到了毛山坨,还没到家,兰芝就从远处看见娘家院子敞着大门,院里好像亮着好多灯。
俩人紧走几步赶到门口,看见一座灵棚赫然矗立在院子中央,在灵棚的中央,六盏油灯围拢着一口硕大的白茬棺材,四周的油灯闪烁着昏黄的亮光,把棺材的影子投射到搭灵棚的高粱秆上, 寒冷的风摇动着油灯上微小火 苗,棺材的影子透过灵棚缝隙和敞开的口子投射到院子里。
灯随着风摇摆,棺材影子随着灯晃动,虽然看上去只是一院子明暗错落的光影,可这满院子游走的棺材还是让人感觉心头发紧头皮发麻。
棺材前头摆放着香案,香炉后面插着一块白纸糊成的牌位,牌位上竖写着一行黑字:
何书庆之灵位。
是的,何老庆死了。
从今以后,在宁晋的路上再也听不到毛山坨那个牲口把式何老庆吆喝牲口的号子了,被何老庆带走的还有比鞭炮更加清脆响亮马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