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畔22 作者唐庄
七天以前，志顺和兰芝从毛山坨离开，何老庆也开始了他的举债之路。
毛山坨也是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子，比三户营稍微大点，地里种的家里吃的和三户营也没什么大的差别，唯一不同的是毛山坨的男人都会在滏阳河的冰面上打鱼，他们过年的饭桌上从来没断过荤腥。
何老庆借债和志顺不一样，他虽然也是从村子一头挨门挨户的走，可他却不是挨门挨户的进，家里孩子多的绕过去，老人岁数大的绕过去，劳力少的，身体有病的，也都统统绕过去。
何老庆在村里转了一圈，只借回来二十六块钱，第二天他没去借钱的五家乡亲听说了老庆满村子借钱的事儿，主动找到家里送钱过来，五家人加起来又给了八块钱。
就这样何老庆把毛山坨也洗劫一空，加起来一共筹集了三十四块钱。
毛山坨凑了三十四块钱，三户营凑了四十块钱，两个村子加起来才有七十四块钱，距离齐印贤开出的价码还差二十六块。
对何老庆来说二三十块钱倒是不用发太大的愁，因为他在毛山坨以外还有一帮赶车的同行朋友。
何老庆赶了一辈子大车，解放前他给宁晋城的大财主赵连成家赶三驾骡子的大车，槐木车架装着一对从洋人手里倒腾来的胶皮轱辘，这辆马车在宁晋隆平巨鹿几个县里都是出了名的气派。
一个是车好，车架车辕车邦车底全部使用整块槐木榫卯勾连，胶皮轱辘，牛皮笼套，就连牲口夹子用的都是紫红枣木。
二个是牲口好，三匹大洋骡子拉一辆车，两匹枣红骡子拉梢儿，一匹黑骡子驾辕，仨牲口个个身高体壮隆背圆腰，通身短毛油亮，泛着比绸缎还亮的光。
三个是赶车的把式好，何书庆人长得精神，身材高大英武排面周正，虽然是个赶大车的，可从来都是穿的上下得体，干干净净，手执长鞭往车辕上翘腿一座，真是气派十足。
其实，何书庆在宁晋一带有名气可不是全靠他驾驭的车马行头，最主要还是何书庆这个人待人热情行为端正，赶车来往不放空这是在整个宁晋同行里人人皆知的佳话，无论是送货还是拉货，只要车上没有拉着东西，路上遇到同行走路的总会吆喝牲口停下来，拉着同路的坐一段车，不管他是穿长衫戴着礼帽还是挎着罐子捧着破碗，只要是和他同一个方向的行路人，何书庆都会主动停下车送人一程。
几十年了，毛山坨的何老庆在宁晋车把式行里成了第一把式，是大家公认的宁晋第一鞭。
给春凤筹措的六十块钱在毛山坨没有完成，何老庆决定去找他那些同行的朋友，可何老庆是个讲究人，大正月里找人借钱怎么也不能空着手，总得带点像样的礼物才好意思开口，家里米面粮油本来也不富余，想来想去也只有滏阳河里的鱼这会儿是个稀罕物件儿。
按照节令快到惊蛰了，河上的冰已经开始从下面融化，按说这个时候就不能在冰面上行走了，可何老庆不甘心，他怎么都抹不开面子空着一双手去给朋友们张嘴借钱。
他知道经过白天太阳照射的冰面会相对松软一些，他把下河打鱼的时间安排在后半夜。
何老庆是个大胆儿的人，但并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傻大胆，他知道这个季节去冰面上打鱼是很危险的，为此他做好了应急的准备。
半夜，何老庆提着马灯拉着老伴来到滏阳河边，他从把挂在肩膀上的绳子取下来，一头绑在自己腰上，另一头交给兰芝她娘:“老婆子，你在河滩上就捉着绳子看着我啊，只要听见冰面上咔嚓的响声，河面上的灯也灭了你就赶紧往上拽绳子，记住啊，绳子不能往你身上绑，只能用手抓着！”
“听你说的这么吓人，咱不打鱼了，快回去吧！这不是玩儿命啊！”
“傻老婆子，咱春凤还在监狱关着呢，就是玩命也得玩儿，咱这老命不给孩子玩儿留着有啥用？别耽误功夫了，抓住绳子，我下去了”
何老庆端着长长的网杆子，腰上挂着马灯，一步一步慢慢往滏阳河的中间走去。
兰芝娘站在河滩上，两只手紧紧抓着绳子的另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何老庆腰上的马灯，感觉那一微微光亮马上就会随着咔嚓的一声巨响沉入冰冷的滏阳河底，随着灯光一步一步往河中心移动，兰芝娘的腿开始颤抖，手也哆嗦起来，她把握在手里的这条何老庆的生命线在手上缠了好几圈，还是觉得它随时都会从自己手上滑落:
“她爹，你快回来吧，咱不捞鱼了，你快上来，咱回家想别的着”
何老庆没有答应，他这会儿已经把网杆子戳到河底了，正在围着冰窟窿转圈拉网摸鱼。
寒冷的冬天，寂静的深夜，冰封的河面，这三个条件决定了此时此刻的滏阳河必须是安宁的，安静到万籁俱寂，必须是孤独的，孤独到空无一人，这才是这条千年老河一贯的模样。
何老庆为了自己的外孙女，拼着老命打破了滏阳河的千年常规。
第一次起网，捞上来三条大鱼，何老庆把鱼装进挎在腰上的布袋，又慢慢的把网下到河里，他知道同一个冰洞不会有太多鱼，可是他需要尽量避免在冰面上来回走动，就再同一个位置下了第二网。
提网的时候，感觉网很沉，何老庆高兴的小声念叨:
“有货，发财了，发财了！让我看看是不是滏阳锦鲤，噢！金身银肚的滏阳锦鲤啊！你可别跑”
杆子末端的网子就快出水了，何老庆的动作越来越慢，他知道四五斤的鲤鱼蹦哒起来有多大力气，一把抓楼不住就可能把他给闪到冰窟窿里边。
是何老庆太过小心了，河里的鱼在冰面下冻了几个月了，水下缺氧食物又不够吃，越是大个的鱼就越活的难受，趴在河底苦熬日子，就等着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呢。
出网了，网里果然有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鲤鱼，还有一条三斤多的，也不小。
何老庆提着马灯拉着杆子收兵回营。
何老庆都上岸了，兰芝娘还站在原地打哆嗦，手里拽着绳子撒不开，何老庆把她手里的绳子夺过来盘起来，拉着老伴儿慢慢往河堤上爬:“老婆子，这回发财了，弄了五条，有一条大个的，谁也不给，送三户营，给咱春凤留着”
“还逞能嘞！都吓死人了，手抓着绳子都出汗了，这手又滑又哆嗦你就是掉下去我也拉不住，还不如挽个疙瘩绑手脖子上”
“可不行的啊，干啥有干啥的规矩，你看我套牲口啥时候给牲口绑过死疙瘩？”
“少给我瞎咧咧啊！规矩？可天下就咱俩大半夜在冰上捞一回鱼，还有第二个人吗？规矩是谁定的？”
“我，何老庆定的，何老庆规定拽绳子的就得用手抓着，不许绑住”
何老庆刚才说给牲口绑套不能绑死疙瘩这事儿兰芝娘当然清楚，她跟何老庆过了一辈子就看他捣鼓牲口龙套了，绑牲口的龙套都是活扣，一拽就开可不是仅仅为了卸牲口方便，那可是有大讲究的，何老庆成天对同行的后生说套牲口讲究“丢车保马”“收放自如”，说啥嘞？就是说拉干草麦秸的时候万一车上失火，赶车的要能够把牲口迅速卸下来先保住牲口。
兰芝娘终于明白何老庆不让她把绳子绑到身上是什么用意了:
你个死老头子，你掉河里了让我往上拉你，拉不动了就撒手
你个臭赶车的，算计着让我自己当寡妇没门儿
兰芝娘一边走心里一边捣鼓，一股股愤恨一股担心一股股牵挂把个老婆子搅和的心神不宁，一路上何老庆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一言不发的跟在何老庆手里的马灯像头被牵着的老牛塔拉塔拉往回走。
早起，何老庆把最大的那条鲤鱼留下，背着四条鱼出了毛山坨。
天快黑时，何老庆回来了，交给兰芝娘十六块钱。又到后半夜了，何老庆拉着老伴儿再次来到滏阳河边，这次兰芝娘不像昨天那样提心吊胆了，她等何老庆刚刚走上冰面自己就把绳子缠在腰上系了个死疙瘩。
天都快亮了，何老庆只捞上来两条鱼，没办法，他没有时间了，他去找朋友借钱说不清得走几个村子跑多少里，他得赶回去洗一把脸，换换衣服再出门，几十年的老把式了，即便是求人拆借也得穿着的体体面面。
何老庆这次出门回来的不晚，可交给兰芝娘的钱也不多，送了两条大鱼，借回来十二块钱，总比卖鱼多落的多吧，老两口特别知足。
第三个晚上，起风了，呼啸的北风溜着滏阳河上的冰凌往南飞，斜着吹进河面上冰洞，冰面与河水之间有半尺空洞缝隙，风钻到冰凌底下，从冰窟窿里边发出巨大的声响，这狂野的北风把一条滏阳河变成一个天然的风笛，只是这野风吹奏的实在是难听了，忽高忽低的呜呜嗡嗡，听起来让人感觉除了诡异就是惊悚。
钻进冰下的北风因为找不到出口，从下面把冰面往上拱的咯嘣咯嘣裂缝，春天的冰快要化了，已经禁不住春风的敲打。
何老庆和兰芝娘坐在河滩上犹豫了，他也感觉这天气下河捞鱼不太保险:“等等吧，一般天快亮了风就小了，我赶车遇到半夜起风也是把车停了等到天亮”
“那是牲口，再大的风还能把骡子刮天上？再说，就差十来块钱了，赶明儿想想别的法也不是办不成，非得跳这冰河，吓死个人”
“老婆子啊！我都想了，咱村是不能再借了，剩下没借的户不是病的就是老的，都困难的很，就是人家给咱也不能要啊，出村借手里总得有个敲门的物件儿吧！大过年的，就是不借钱相互串个门也少不了拿仨干粮两颗菜吧，还有个事儿，头一天捞的那条大鱼给咱春凤留着了，那咱春生吃啥？我今天得再给咱春生弄一条大个的，一人一条，不打架！嘿嘿嘿”
东边的
爱游 2018-02-1722:19:56
东边的天微微发白，北风果然小多了，何老庆把装鱼的布袋和兰芝娘手里的救命绳一起绑在自己腰上，提着马灯拉着网杆子慢慢往滏阳河的中间走去。
兰芝娘和昨天一样，把绳子的另一头在腰上缠了两圈，又系成一个死疙瘩，自己用力拽了拽，挺结实，放心的坐在离冰面不远的地方等着。第一网上来，听见何老庆说开心的自己叨叨:
“好，俺家春生的大鱼上来啦！哈哈
河神啊！再给两条呗，俩小点的就够了”
第二网下去了，何老庆正在围着冰窟窿来回拉网。
咔嚓嘎嘣
坐在河滩上的兰芝娘被突然绷紧的绳子一下子拽到河里，绳子还在慢慢拉着她往河中间滑动，她紧紧抓着绳子用力往上拉，可是，她越使劲拉自己向中间滑动的速度就越快，老婆子疯了，她只管拼命用手往上一把一把导绳子，到底是自己在往前走还是何老庆正在往上浮她顾不上想，她就知道只要不停的拉绳子她老头子就会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只求一点，把这条绳子导完，导到可以拉住他的手，不管是在滏阳河的水里还是岸边。
兰芝娘距离绳子的沉进河里的冰窟窿越来越近了，她还在一把一把的用力导绳子，冰面上不停的发出咯嘣咯嘣冰裂的声响，老婆子完全不管这些，除了把这条绳子导完什么都不想。
绳子突然轻了，兰芝娘又往上拉了几把，只拉上来一个装鱼的布袋。
这是何老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他常常说起的“丢车保马”江湖套路。他第二天打鱼的时候就发现兰芝娘把绳子在腰上系了个死疙瘩，他没有吭声，偷偷的把绳子的另一头在自己腰上挽了个活扣。
这次何老庆把“丢车保马”的套路操作的很成功，只不过这个赶了一辈子马车的老把式这次给自己定位的是那辆意外失火的大车，那个坐在冰面上的老婆子才是那个拖着长长的缰绳逃离险境的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