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若妄言不将东西带回,而由自己过去直接明示来意,想必这位忠间只会矢口否认隐藏的更深。
而此时让葶苈大敢不安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辛丹似乎正在和那人聊着什么。葶苈想着,辛丹以前是“赤血党”人,若说是知道什么,一点也不足为奇。而他在投靠王获之后一直也未有动作,不知是否就是在等待今日的机会。但按照道理,今日宴饮国为也在,这样的事情,若辛丹一直有风声,不可能今日国为没有任何行动。
看样子二人似乎聊得十分投契,频频互相致酒,辛丹亦是眉飞色舞,只是那人偶尔笑着摇头陈述着不同的意见,偶尔也摆手表示不同意,与白日的态度情状差之千里。这正是葶苈担心的情况,不知道辛丹是否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
“主子,我回来了。”只见一道黑影从花丛中探出,一跃靠近自己的身边。妄言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葶苈:“其他的药材都好找,只是这人参废了点时间。”
“恩。有劳。”葶苈接过那个布包便走到了那人身边,那人并非他人,正是白日和葶苈争锋相对的厚衣当户呼掖。
辛丹看到葶苈靠近,便停下了自己的话头,表情虽不尴尬,但也不甚自然。仿佛是有什么话因为葶苈的到来而被强行打断了。
“呼掖当户,”葶苈说着手持麈尾抱拳行了个礼,“白日若言谈间有所冒犯,请勿见怪。”
呼掖并未正眼瞧他,亦未回话,似乎并不是十分想见到他。停止了与辛丹的交谈后,只是斟酒自饮着。
“在下非常倾慕大人,没想到大人对我朝风俗文化了解透彻,就为官而言,不的不说是可为楷模。若非各位其主,实有相见恨晚之感。”
“副使有话不妨直说,有些人不对路,便是不对路。又怎能真的相知呢?”那呼掖自斟自饮着。
一句话,拒人于千里之外。葶苈顿时有些语塞,只是笑着看着那当户,麈尾轻摇,并未立刻说话,少顷,葶苈拿出了那剂香砂六君子汤的药方,放在呼掖的案几上:“在下略通些药理,今日见先生似有水土不服,心急上火之症,我朝乃天朝上国,不论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过门便是客,希望这个对先生有用。”
说着呼掖斜眼看着葶苈打开了那个药包,人参1钱,白术1钱,茯苓1钱,半夏1钱,陈皮1钱,藿香8分,炒甘草6分,炒宿砂仁8分,生姜两片。
“我们匈奴人有自己的医药之法,这汉药再下一无所知,唯恐不对症。不过副使好意,在下心领了。”一番话头也没抬,任是拒人千里。
对了,那么便是了!这话虽然听起来毫无问题,可是正好与一件只有他们两知道的事情矛盾了,正是这种矛盾,坚定了葶苈的判断,而且一席话已然表明,对方明白了他的暗示!
葶苈也是不动声色,显得是自讨没趣,讪讪的离开了。漫不经心的似是借着酒意唱着诗:“湖心风露相逢若梦为欢几何,予次一曲,敬酒一杯,酒逢知己红尘难得。”这也是一番暗示,葶苈与对方相约于太液池湖心亭。
不知对方能否寻着机会,去湖心亭和自己见面,只是离开鹿鸣厅后,葶苈命了苏妄言带话给另一边去阻止皇帝的庞秋然,让他尽快带皇帝到湖心亭去和自己碰头。而自己回太乐令叫上甘遂后换了一声玄青色在夜幕中并不打眼的衣服后,找了一只小舟由甘遂撑着船从太液池靠近太乐令的一方向湖心亭出发了。
十里太液池,烟波浩渺。周围静寂无声,只有甘遂的一只长篙,在湖水中轻轻搅动的声音。葶苈手上提着一个黯淡的灯笼,只觉四围的湖面上正有雾气渐渐升腾。一层白色的诡谲雾霭,更是将这太液池掩盖的朦胧深邃,难以一眼看穿。
那湖心亭就位于太液池正中的一方隆起的孤岛上,在庭上看四周,可将湖面动向尽收眼底,倘若有何人上岛,在亭中便是可以一眼看见,而若是有船在湖面上驶来也可远远察觉。
越是靠近那岛,葶苈便越是真切的看见在亭中似乎有人等候良久了。
应该是呼掖,或许也是其他的什么游湖之人,葶苈的穿靠近后,那人似乎看见了葶苈的穿,便出了亭来到岛边的小码头候着了。
葶苈远远的便看见码头上停着另一艘小舟,似乎这个人是独自撑船前来的——一个会划船的匈奴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违和的事了。
还没完全靠岸,葶苈急忙将船头的绳子丢上了码头,那人拉着绳子将舟稳稳靠在了岸边。
然后跳上了葶苈的小舟。
果然是呼掖!
只见呼掖便跳上船来给葶苈行了个汉人的抱拳礼道:“一别京城十年,刚到京城便听说王少史好智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大人不必多礼,大人为国犯险多年,至今才得以以真面目相对,实有千言万语想与大人畅谈,不过此处并非说话之处,还请大人随我舟至北面的芦苇荡中详谈。”葶苈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转身对甘遂说到:“遂儿,你在这里等着皇上告诉他到芦苇荡里来寻我们,如若是有别的什么人靠近这里,你便打发了他,告诉他当户大人划来的船是你的。”
甘遂点了点头,跳上岸去,呼掖贴着舟底用一件蓑衣盖了身子,斗笠遮住了脸,看起来就像是随手将蓑衣斗笠丢在舟上一样,葶苈撑着船,破水轻挪,行至芦苇荡的中央。
那芦苇有一人多高,连绵百米,绵密无比,从外面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轻舟小巧,寻了个缝隙钻了进去。葶苈便将竹篙插在舟尾的小孔中,将船固定住。灭了灯笼,两人终于可以在夜色芦苇的掩盖之下坦诚相对。
“刚才我见皇上跟乌洛兰出去的时候心里一惊,还想着一切都完了,可是当看到少史递来的香砂六君子汤的药材,又说我是水土不服的时候,我才放下心来。”呼掖对葶苈说到,仍是心有余悸。
“现在皇上那边的情况确实还不明朗。不知道我二哥有没有来得及阻止皇上,不过皇上是个谨慎之人,想必也会先有一番试探,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开始我们确实判断错了。直到闲谈间,我二哥一席关于安息艺人的幻术表演的话,才令我们想到,其实今日白天的一切,都是呼掖先生您行的一个‘手彩魔术’。”
“一进长安,我思绪万千啊,一是想着终于踏上了故国,二是想着必有一番惊心较量,便派人稍微探听了一下,才知道王少史虽然年轻,但是已经是皇上的心腹。所以今日故意想给王少史留个深刻印象,这是其一,其二闻听少史足智多谋也是诸多暗示希望少史能明了我得身份。”呼掖说到。
“我开始也是没有想到,因为先生这个‘手彩’行的太好。直到刚才才反应过来,先生同我所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暗示。”葶苈善于诛心,而呼掖在匈奴藏身于朝野,二人初见,惺惺相惜。
“在下和少史私谈汉语流利,可席间的汉语却并非那么通畅,这也是想跟少史一个头绪,另外我说到薜荔,不想这个线索埋得实在过于隐晦。”
“是啊,我也是刚才才几乎确定,口口声声不懂汉药的匈奴人,为何会认识南方才有的薜荔香气。想必先生在匈奴为间也是险象环生。”葶苈上前握住了呼掖的手,葶苈明白呼掖现下的心是惴惴惶恐的,他需要这种来自自己人的安慰。
“对席间的一席话,也是故意要造成一种矛盾,好让你们把我放到推敲的名单内。先帝驾崩之前,带出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命在下查探,王家安排在匈奴台帐的密间,经过数年与该密间的较量,目前我已经肯定,此人便是…”
“乌洛兰。”葶苈说到。
“对,在下也曾经想办法让人带这个消息回朝,想必你们也是知道了。方才席间,我懂了菜名的暗示,但是我当我发现乌洛兰也没动那道菜时,我便知道你们要误会了。因为我在匈奴投效的是鹰派势力,而乌洛兰投效的是鸽派势力。我患有虚寒症,匈奴的医术是没什么效果的。一直暗中用着汉方,我知道少史懂医术,便故意厚衣觐见,而后又露出反甲。正当我没有办法的时候我看到副菜的菜单,我便知晓,少史也在试探我们当中到底谁是虚寒症,谁是真反甲,乌洛兰也明白,所以他没有吃,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大吃而特吃。希望少史能从我给说的‘薜荔’和厚衣坐实我得身份,直到我看到香砂六君子汤,我才方下心来。”
“那辛丹刚才跟先生说了什么?”葶苈听着对方一番陈述,条例清晰毫无漏洞,跟自己的推理一模一样。
“也是在试探,可是他露了马脚,我并不相信他,正在犹豫的时候,少史就来了。”
“此人现在已是王家的人,先生务必留意。”葶苈嘱咐着,呼掖点点了头。
言谈间另外,呼掖示意葶苈不要说话,此时,芦苇荡外似有篙声传来。葶苈拨开芦苇荡看去,只见船头一个人举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也在探头探脑,那个人就是庞秋然,心下两块石头落地,二哥终究是拦住了皇上,带他过来了。
于是轻声道:“这边。”
庞秋然听到了声音,吹灭了灯笼让人将船划了过来。那艘船上还有皇帝和董贤两人。
胡笳喑哑,北雁南回。葶苈只见呼掖激动的站了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鼻息中尽满是激动泪水。想必十数年前,呼掖孤身出塞,本以为一生将紫台朔漠,何曾想竟然还有生还回朝之日,自己三千个昼夜日日与敌同行,这一刻,尽然全身颤抖抽动,难以言表。
随着一声轻巧又发闷的碰撞声,呼掖终是见到了梦中的天子,最是十年一梦,个中辛酸谁人能解。
“爱卿捐躯国难,请受孤一礼,一为江山社稷,二位百姓黎明,三为皇室宗亲。”皇帝踏上船还未站定,便给呼掖行了个抱拳礼。
呼掖急忙调整好呼吸膝行而前,说到:“皇上使不得!男儿为国,是分内事,微臣外貌不似汉人,无法立于朝堂效忠皇上,只能投身为间。吾虽身在敌营,心却常怀大汉故国明月。如今北雁南回,才总算是到了家。”
“爱卿请起,孤实在是想赏赐爱卿,把酒言欢,爱卿所受之苦,常人无法体会。可现下只能委屈爱卿来此相见。来,我们坐下说。爱卿姓谁名谁哪里人士,又怎么会去到匈奴的?”皇帝扶起了呼掖,坐在舟上,执手相问。
“回皇上,微臣汉姓李单名一个钰字,母亲是云梦泽人士,被匈奴细作掳走,之后十月怀胎生下了我,因为外貌与汉人迥异,所以处处被排挤,在下恨毒了生父,正因如此被先帝重用授意匈奴语言,学习匈奴的习惯,后想法以寻父之名送出关外,十年时间官至当户,其实也就是为了监视匈奴的异动。可是先帝驾崩之后,线就断了,此次是想了很多办法,才带回来了可能已经暴露的消息,希望借着出使之名,联系上皇上,寻求庇护。”李钰想着办法长话短说。
一席话寥寥数语,已经是将事情的起承转合以及当中险诈说的足够清楚,皇上点着头,示意李钰接着说:“先帝遗命,让微臣调查王家密间。几乎是在在下查探出他的身份的同时,乌洛兰似乎接到了王家的密报,从而也对我得身份产生了怀疑,他知道多少我不敢肯定,只是知道他还没有坐实我的身份。可是出使前,微臣收到消息,漠北部落军队大举南调,而乌孙乌桓使者在此时觐见匈奴单于。按理说,这种会议,微臣每次都参加,可独独那次,单于除了乌洛兰谁也没有留在会上。”
皇帝不住点头:“可是这三胡,想趁着国内大祭,瓜葛着王家做些什么?”
“后经微臣查探,确实如此。按理说这样的举动,朝内应该会收到一些消息,但是微臣不安,还是觉得应该亲自对皇上说清楚,并且先帝驾崩后,之前的消息网便不太好用了,所以此次表明身份,一是寻求庇护,不知是否皇上是否有新的命令可否还朝。二是通报消息。三是建立新的联系网。皇上请放心,那‘北珠’即是礼物,也是我的人,他并不是匈奴人,应该来说是一个奴隶,所以如若不能还朝,以后微臣的消息会通过‘北珠’来传达。”
“原来如此。”皇帝点了点头,说到,“既然明白了他们有动作,那爱卿有什么对策。”
“依微臣看,匈奴仅仅是调兵,除非王家在国内先动起手来,否则,他们不会有动作。所以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王家在大祭上有机会动起兵来,不然皇上必定腹背受敌。如若可以政攻,那么微臣这边或可想法先稳住那边的局势。另外就是,微臣需要一场戏,让单于和国内对我得怀疑最好能转移到乌洛兰身上。才能有个安全的身份。”
“爱卿所言第一点,寡人正在部署,第二点……王少史的智谋你看见了,交给他去办,你放心吗?”皇帝问到。
李钰看了一眼葶苈,道:“臣很放心。”
这又是一个难题,若说是解局,葶苈自有办法,要是谋局不免伤人,葶苈很少这么做。不过国家当前,葶苈也是点头应下了。
“另外,等到大祭的事情解决了。宁胡阏氏年事已高,皇上或可借故送亲和拜访阏氏一事,派人出使匈奴乌孙和乌桓。对乌孙乌桓一番威吓安抚,而匈奴国内现在也暗涌激烈,依微臣之见,南北矛盾剧烈,早有祸根,单于在位还可勉强维持南北诸部统一。这个使节一定要精心挑选,看看能不能挑起矛盾,引致南北对峙,如若匈奴真因此分崩,那么大汉便可除一大患。”
“好!爱卿舍命带回来的每一条信息和对策都价值连城,爱卿,孤有一事相求。”说着皇帝看了一眼芦苇荡外的太液池。
“臣不敢。”
“如若葶苈有计可保你安全,爱卿可否为朕在匈奴再多呆几年,等朕朝野稳固,朕必当亲自赴关,迎回爱卿。”
李钰没有马上说话,低着头沉吟着,葶苈知他是一个热血男儿,如此犯难,可见现下是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死影,却没有理由一头又扎进去。
良久,见李钰双手一握,似乎内心挣扎已定,跪到:“微臣领命,只是家母……”
“寡人即日便命人去云梦泽寻访爱卿的母亲,接入宫中,当做朕的母亲一般的供养。使她能颐养天年。”
“有皇上这句话,臣即便是死了也无半点怨言。”李钰不愧为热血男儿,十年为国,十年塞外风沙,十年未见的母亲,都不曾让李钰放下家国。
可葶苈这时候心里并不是很痛快,皇帝如果要善待李钰的母亲,说实话,是可以在云梦泽为她广建府邸招徕义子服侍的,这直接迎入宫中,如若是葶苈换在李钰的角度可能就不免心寒了。可这是帝王心术,也是应该的。
“那好,寡人代表大汉感激爱卿的牺牲,此番如若是朕要见爱卿便通过‘北珠’与爱卿联络,此地不宜久留,长话方需短说,今日暂时散去,以免各人疑心。”皇帝站起来,说着李钰点点头正要跪送,皇帝笑着扶起他:“不必,爱卿不必,小心行事,保重自身为第一。”
皇帝转身看了看葶苈:“葶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了,”葶苈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皇上先行,臣和李大人殿后,缩小目标。”
皇帝点头表示许可:“那么稍后见。”
说着,载着皇帝和庞秋然的小舟又如灵巧的梭子蟹,撕开了芦苇荡和太液池的夜色,渐渐消失在远方。
看着皇帝的船走远了,葶苈对李钰道:“李大人忠心为国,在下甚为感动,所以,想跟李大人聊聊别的。看看能否获益良多。”
李钰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葶苈:“不知道少史是否已有良策可保我万全。”
“万全?一个人身份太多,怎么可能万全,顺了哥情失嫂意是必然的事,就看李大人觉得什么重要,我才好谋划保大人的哪一个身份。”葶苈话锋一转,有些凌厉。
“我不太明白少史大人的意思。”李钰有些糊涂了。
“皇上已经走了,不妨李大人跟下官聊聊‘赤血党’和赵太后怎么样。”葶苈终是说出了心中那个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