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没了话讲,回身掌着宋十九的头,手一旋将她轻柔而干脆地转了个方向,拍拍她的背进了屋。
天色尚早,李十一收拾完毕,又将家里仔细查验一遍,才慢腾腾地领着一大一小往车站去。
说是出远门,自四九城至天津卫,不过也才三个时辰。正经是涂老幺头一回坐火车,霎是新鲜地瞧着李十一买了票,捂在手里头左右瞧,视线落到票价上,要瞪出来:“好家伙!”
他将车票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揣进靠近心脏的衣兜里,扣子扣严实了,想了想又伸出左手捂住,这才放了心。
京奉铁路前两年才通车,候车的都是体面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地立在铁轨旁,一手小皮箱一手黑礼帽,那叫一个精神漂亮,涂老幺挺了挺胸脯,勉力站得英正些,余光扫了扫自个儿格格不入的衣裳,又登时泄了气。
李十一不同,她仍旧是那身不起眼的袄子,灰扑扑的旧年瓜皮帽,一手撑着阿音交待的信低头瞧,一手伸出去递了一个指头给宋十九攥着。
连夹着信纸的手指都舒展而自在,透着一股见多识广的气定神闲。
“哐当哐当”的巨响由远及近,隐约透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黑漆漆方正正的列车盯着浓浓的白雾呼啸而来,涂老幺正紧张着,却听不远处一把绵长的娇声:“十一!”
三人转头往声音来处瞧,却是昨儿见过的阿音。她一袭暗红色描金牡丹的贴身旗袍,外头套了一件裁剪精良的青黑色毛领大衣,小皮手套拎着褐色皮箱子,顶着一头水光油亮的长卷发,款款而来的身段水蛇一样俏丽。
视线齐刷刷聚在她身上,有不正经的青年吹了个口哨,她也不恼,眼一弯顺势还回去一枚飞吻,端着手行至李十一身边来。
“上车。”她攥住李十一的手腕,将皮箱子往涂老幺手里一塞,蹬着高跟鞋三两步上了车。
车厢整洁而干净,并排的皮质座椅套着雪白的枕巾,擦得足以照人的玻璃将阳光纳了个十足,暖烘烘地弥漫着清香,这清香涂老幺说不上来,总归是一股大洋味儿。
才刚坐定,列车便款款而动,涂老幺做足了心理准备,除却心跳快了些,倒没什么旁的反应,他将鼻子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跟看西洋画似的,不大一会便晕晕乎乎,他摇了摇脑袋,这才得空问起跟前的阿音来:“您怎的来了?”
“十一不肯收钱,非是要我吃白食,也得我好意思吃。”阿音绕着卷卷的头发。
“您不是身子不爽快?大好了?”涂老幺又问。
“大好了。”
“什么病?治得这样快?”涂老幺奇道。
阿音将头抵在车厢内壁,无所谓地耸耸肩:“懒筋抽干净,炖汤喝了。”
涂老幺又着了她胡诌的道,便不再搭理她,正巧肚子有些疼,便夹着大腿略微踮着脚,一惊一颤地走在摇晃的车厢里,寻地方如厕去。
李十一正松松搂着宋十九闭目养神,宋十九睁着精神的圆眸四处观望,一旁的贵妇人瞧她粉雕玉琢,顿觉十分可爱,同她对视了两眼,竟安静乖巧也不怯生,便忍不住叹道:“好乖的娃娃,瞧得我心里直喜欢。”
李十一睁眼,见那贵妇人笑盈盈地便要伸出手来逗她,宋十九眨了眨眼,扶着李十一胳膊的右手抬起来,手心往自个儿嘴上一按,“啵”一声清亮的脆响,而后伸出胳膊,将飞吻淡淡然送了出去。
贵妇人一怔,瞧瞧专心致志玩手指的小十九,又顾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李十一,最终将视线投递到弥漫着香水味的阿音身上。
李十一右手穿过去,扶住宋十九软糯糯的左脸,掌根一抬四指用力,将她扳正过来,想了想又自一旁抽出一张新鲜的报纸,摊到她面前,而后脖颈一勾垂下头,在宋十九耳边轻声道:“若有能耐,学认字儿。”
她的声音磁意极了,似老唱片里传出来似的,偏偏又带着近在耳边的呼吸。
宋十九脸一偏,斜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了看她,随后乖乖巧巧地低头,认真研习起报纸上的方块字。
李十一将搂住她腰身的手紧了紧,偏头望了一眼她柔软顺滑的胎发,眼里隐约透出罕见的意趣来。
第7章嫦娥应悔偷灵药(三)
至天津卫,天色已近黄昏,涂老幺自昏睡中醒来,一手一个箱子睡眼惺忪地随着李十一下了车。车站外早有吴老爷差来的人候着,穿着挺拓的中山装青松一般守在洋车旁,见着阿音,颇为洋气地喊了一声“阿音小姐”,再躬身拉车门。
阿音也不客气,轻车熟路地入了副驾,将后一排让给了李十一同涂老幺。
前头的阿音掏出镜子补妆,宋十九有些晕车,软绵绵地缩在李十一怀里,李十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自个儿亦有些恍惚,不过两三日,竟熟稔得十分有经验似的。
一回头见涂老幺正襟危坐,两手分毫不差地放置在双膝上,连呼吸都平缓了许多,瞥见李十一望他,他斜了斜身子,附耳悄声道:“放一百个心,不能给您掉脸子。”
李十一轻轻笑一声,气管带着胸腔微微震动起来,痒得宋十九十分舒服,她将耳朵贴过去,脸颊蹭一下,又蹭了一下。
不大一会,汽车便停在了吴府前,三进的四方院儿,青砖白瓦落在一排小洋楼中央,端正得颇有些扎眼。阿音拢着大衣下车,满面春风地迎了进去,一行人穿过院子,至了正房,阿音又颇懂规矩地谢了领路的婆子,甫一抬头,便“呀”地一声掩了唇:“吴老爷,您怎的瘦成了这模样?”
被唤作吴老爷的人瞧起来有四十往上了,辫子绞了一半,两颊凹陷隐隐透着黑,眼珠子凸出来,两旁的皱纹焦黄焦黄,泥泞的土沟似的。涂老幺挨着阿音坐下,趁着吴老爷低头咳嗽时暗地里寒碜阿音一眼,下歪的嘴角好似在嫌弃她有这样老相的客人。
这该是桃还是李呀?
阿音回头瞪他,冷哼一声,实在瞧不过眼,才悄声道:“前几个月,他还十分俊俏。”
咬牙切齿地说完,转脸又复了满面心疼,同吴老爷关关切切地寒暄。
吴老爷挨个同几位打过招呼,又令管事儿的细细讲了一遭由头,说紧要的是一幅帛画,花大价钱拍来的古物,赵姨娘生前十分喜欢,日日挂在寝屋里,自那姨娘去了,帛画也不翼而飞,思来想去,唯是不当心陪进了棺材。
李十一听完,默了一会子,颔首道:“我们这便去墓里。”
“女先生舟车劳顿,歇一日再去也不妨事。”旧里有规矩,算命盗墓的行当,通天地弄神鬼,总要尊一句“先生”。
“不必了。”李十一摇头,又垂眸扫了一眼怀里的宋十九,盘算着是否要将晕晕乎乎的她留在宅子里,却忽觉脖子一紧,白莲似的胳膊缠住她,宋十九在她耳边蹭了蹭,奶香酥软地,说:“不要。”
头一回有活物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她跟前撒娇,李十一心里头似被糯糯地掏了一把,她面上却未显出什么来,只波澜不兴地将眼皮抬起来,对管家道:“请领路。”
赵姨娘的墓在城西,临海子的一条山脉上,来龙入首之处,发福绵远之地。管家不敢近前,只细细嘱咐了几句,又给阿音一行人一人塞了几块大洋,取“见棺发财”的吉祥意,这才目送了他们下了墓。
墓是新垒的,三阶石砖室墓,正前方的石碑已被移走,两扇入内的石门大开,从地下透出阵阵凉风来。涂老幺举着火烛往下走,忽而莽声莽气地笑了一声。
阿音抬眼看他,听他呵呵一乐:“从前都耗子似的打洞,却是头一回走正门。”
李十一步子一顿,阿音撩了个白眼。
才下了阶梯,阿音便觉出了不对来,里头有新鲜而浓重的血腥味,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膻气,李十一瞧了瞧地上,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似颜料褪了色一样惨淡地抹着,在幽深中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暗朱色。阿音吸了吸鼻子:“是了,这便是我昨儿同你说的古怪之处,想来管家着人拖了近前的几具身子出去,再往深的,却是不敢去了。”
李十一点点头,紧闭薄唇沉吟着往里头走,左手不自觉地扶住十九娇嫩的脖子。
墙根儿处散落着被抛扔的刀剑,还有燃尽了的火把,两旁的砖墙黑糊糊的,仿佛被人放火烧过。这墓造得新,里头并没有什么杂草或积水,李十一却将四处游转的视线停了下来,迟疑却凝重地搁在了前方一个暗黑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