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啥?”涂老幺见识过李十一的本事,也不似从前那样小胆儿了,三两步走上前,指着那颤巍巍开放的小黄花。
那花草一簇一簇地,杂乱无章地拥挤在墓室一端,分明没有土壤,却长得十分健壮,仿佛从砖石里窜出来似的。那草叶十分怪异,肥厚似灵芝,却有着同绿叶一般的颜色同脉络,层层叠叠地绽着,中央攒着零星的黄花,同阡陌上的并无二致,丝毫不起眼的模样,却在着无风无雨的墓室里款动腰肢,生得蓬勃似锦。
李十一出神地望着那花草,略微上挑的眼皮阖下来,卧蚕上堆,将思虑的神情眯起来,直到怀里的十九不安地动了动,她才蹙了蹙眉头,又极快地放开,敞亮而意气地扬起眉尾,嘴角弯了弯:“瑶草。”
“瑶草?”阿音喃喃。
李十一点头:“《山海经》里有言,‘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啥意思?”涂老幺文化跟不上,听得脑仁生疼。
阿音瞥他一眼:“说是炎帝有个女儿,唤作女尸,美艳无比,举世无双。只可惜没出嫁便夭了,尸骨化作瑶草,开黄花,结菟丝子似的果子,喏,就这模样。相传女子若得了瑶草,便媚态天成,娇甜入骨,这男人呀,没一个招架得住。”
李十一将十九放下来,递给阿音牵着,自个儿行至瑶草前蹲下,伸手碰了碰,却见这瑶草有其形无其实,幻象一般瞧得见摸不着,沉吟了一会子,摇头:“这瑶草非本物,仿佛是注了精魄的障相,若我没想错,迷了人的并非赵姨娘,却是这瑶草里的精魄。”
她才蹲了一会子,却觉大腿处一暖,十九自阿音处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靠到她身边,搭了一个小拳头在她腿上。李十一望她一眼,牵起她的手站起身来。
“如此说来,”阿音甩绢子扇着凉风,“这瑶草迷了男人,对咱们姑娘却不起作用,这才安安生生地到了跟前。”
话音未落,她“嘶”地一声皱起精细的眉头:“不对呀,那涂老幺怎么好端端的?”
她将眼珠子一拉,同李十一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将眼神投向涂老幺的面上,再往下缓慢逡巡过他的畏畏缩缩的胸膛,肥胖的腹部,最后挑着眉头,意味深长地将眼神停在了要害处。
涂老幺汗毛倒竖,眼瞅着两个姑娘将赤裸裸的怀疑和审视抛出来,还有那半个小不点依样画葫芦地学,臊得令他条件反射地一手捂住,涨红了脸嚷嚷道:“瞎,瞎说什么呐!”
他绞着两腿,笨嘴拙舌地声辩:“那妖邪的玩意儿,迷的总是心术不正之人罢了。我涂老幺对我婆娘满心满意,邪祟都自己寒碜!”
“我对我婆娘那叫,叫什么……情有独钟!”他将脸往阿音处一伸,“情有独钟!你你你,你听过没有?”
阿音听涂老幺用她惯常说的言语来堵她,嘴一扁便嗤笑出了声,抱起胳膊转过头,肩膀怼了怼一旁的李十一,冷笑道:“我一个窑姐儿,他同我说情有独钟。”
她颇为惋惜地指了指太阳穴,摇头:“脑子不灵光的。”
第8章嫦娥应悔偷灵药(四)
一行人未在瑶草处过多停留,再往墓穴深处走,正中央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砖石,下窄上宽的石台,半米高的样子,上头搁着一个新棺,长条形上下齐宽,黑青色的漆木散发着氤氲的光泽。
石台左右竖着两架同棺椁同色的玻璃盏,树枝似的伸展着,李十一示意涂老幺上前将灯点上,“嚓”一声细微的燃火声,白油烛弥漫出蜡香,同乍然而起的光亮一齐铺散在凉凉的墓室里。
烛火点了,却没有半分暖意,阿音裹了裹大衣,牙齿磕碰着哆嗦起来,李十一将十九抱起,摸摸她冰块似的小手,问她:“冷不冷?”
“不冷。”宋十九奶声奶气地哈着白气。
涂老幺冻得直跺脚,一面搓手一面眼馋阿音脸边的毛领子,阿音四处张望,原地转了一圈儿,道:“这里头倒没什么尸首。”
李十一以掌心熨帖着宋十九的背心,对涂老幺道:“起钉,开棺罢。”
涂老幺“嗳”一声,抱着布兜上前,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那棺椁上了一柱虚香,随后淘换出一个二指粗的撬棒,一脚跨上石台借着力,一手将撬棒嵌入右下角的棺材钉中,粗喝一声憋出劲儿,三两下便将细长长的巨钉起了出来。
接连扔了六颗,仅余正中央一颗未封死的长钉,突兀地扎在当中,钉头上缠了几圈织得密密的红线,涂老幺正要上手,却听李十一道:“子孙钉不能动,下来罢。”
涂老幺一叠声儿应了,三两步跳下来,一番活计干得浑身都热乎起来,他抹一把脖颈里的汗,将撬棍握手里掂了掂,想着若遇着粽子,给一闷棍也算趁手。
李十一将宋十九换了个胳膊搂着,腾出手来敲了敲右耳下方,却只闻偶然噼啪爆灯花的声响,倒是十分清净。她同阿音对视一眼,眼神示意她上前去。
阿音不紧不慢拿眼绕她,又似笑非笑地瞅一眼她怀里的宋十九,做足了眼神戏,这才伸手一扯涂老幺的前襟,拉着他一块儿上前,将酸溜溜的背脊留给李十一,低声向涂老幺道:“我说怎的同奶妈子似的抱着那女娃不撒手,敢情,咱们倒成观音兵了。”
“观音兵啥意思?”涂老幺一面推棺盖一面问她。
“不晓得,广东来的客人教的。”阿音摇头晃脑,总归是个供差遣的罢。
涂老幺习惯了她不拘词汇随手乱拣的做派,乐呵一声埋头干活。
棺盖被二人合力推开,阿音未来得及细瞧,一松手直嚷着腰疼,李十一近前一看,赵姨娘的尸身倒没什么特别的,石灰似铁青的脸,墙腻子一样糊了一层浓妆,却掩不住炭黑的斑点自肌肤里钻出来,熏香里隐隐透着腐气。
阿音弯不下腰身,只一手扶着后腰,娇着嗓子叫唤:“趁还辨得出眉目,细瞧瞧,她好看我好看?”
她轻蔑地挑着尾音,显见对吴老爷喜新厌旧的行为十分不忿。
涂老幺将通红的手揣进袖口里捂着,大腿习惯性地带着身子一抖一抖的,拉长音道:“同死人比皮相,嗳——脑子不灵光的。”
阿音正要还嘴,却见李十一那头有了动静,宋十九自她怀里挣脱出来,摇摆着蹒跚的小步子,小手抱住棺木,短腿儿一跨,咕噜一声滚了进去。
“这……是是,干啥?”涂老幺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
“认娘么?”阿音狐疑地望着在棺木中打滚儿的小人。
却见宋十九在那棺材里翻腾了几下,小手扶住边缘站起来,晃晃悠悠地举出一卷帛画,递到李十一面前,水嘟嘟的小嘴张了张:“这个。”
她黑宝石一眼的瞳孔懵懂而天真,眼白带着婴童特有的淡蓝色,分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可自棺木里爬起来的场面又如此离奇,令人心头无端端地一跳。
李十一沉着眼神望她。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这技能……猎犬?
李十一瞥她一眼,上前将宋十九手里的帛画拿过来,想了想又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宋十九将小小的脑袋软软依偎在她身上,见她十指灵活地拆开,暗黄色的帛画被历史侵袭,斑驳地昭示着岁月的痕迹,边角有些缺损,好在中央的图案尚算完全,画上没有色彩,只黝黑的线条生硬地勾勒出一个身着交领曲裾的女子,长发过腰,低低束着,身姿窈窕,年岁正好。
尽管画艺并不精妙,却依稀能辨认出那女子掩面哀泣的愁容,李十一拇指抚了抚衣饰上描绘的带钩和皮革,轻声疑惑道:“春秋时的画作?”
两大一小三个人静悄悄地望着她,李十一认真的模样好看极了,她的好看是自言语的停顿中错落出来的,是自动作的进退中拿捏出来的,连轻言细语亦透着不由分说的笃定,令人踏实到骨子里。
涂老幺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大气不敢出,宋十九困了,只倦倦地靠着她,终是阿音出了声:“想来是它了,带回去罢。”
她摩挲了几回单薄的胳膊:“怪冷的。”
自陵墓里出来,已是月影西斜,管家同家丁还在山脚下候着,烧着篝火打盹儿,见着他们出来,惊喜极了,忙将备上的大袄子搭了他们一身,领着搂着的上车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