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进来,自然早有丫鬟将屋内安排停当,被衾温热,暖香满屋。
黛玉酒后不胜,就在那枕头上歪着,热热睡了一时,自以为过了许久,其实不过数息就醒了,懒怠睁眼,口内只是叫着紫鹃要喝茶。
便有一只膏脂般洁白的手递来一杯茶喂她喝了一口,手的主人见她面色酡红,热得鼻尖唇上满布水汽,又替她解开衣领发汗,又拿手巾擦拭她脸上、颈上的汗。
那人手上轻柔,擦得黛玉舒服得眯了眼,自己把衣领拉得开些,娇声娇气地道:“再擦擦,再多擦擦。”
她听见对方发出一声浅笑,把手巾拿开,重新浸了水拧干,复又放到她脖子上,打着圈儿搓揉。
不冷不热的软巾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按在身上,从脖子而下,至颈侧一圈,再至于锁骨。黛玉扭了扭身子,把衣领再拉开些,指着脖子后面笑嘻嘻道:“这里也有汗。”
她又听见对方的笑声,忽然省悟这并不是紫鹃,半张开眼,模模糊糊只见宝钗坐在一旁,正含笑看着自己,手里拿的并不是手巾,而是一方湿帕子。
黛玉眨了眨眼,懒洋洋似怪非怪地问道:“怎么是你?”因着酒后迟钝,连赢了的喜悦也没大在面上显出来,只是醉眼惺忪地去拉宝钗的手,再松一松衣领,让她给自己继续擦汗。
宝钗笑道:“你怎么和个小醉猫儿一般,是不是还要躺着让我挠挠肚子才好?”
黛玉酒意上头,竟当真翻着身把衣裳解开,露出里头大红的肚兜,笑嘻嘻道:“你既这么殷勤相问,我就却之不恭了。”
宝钗好笑地一拍她道:“快穿上,看一会又着了凉。”黛玉就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躲宝钗的手,被宝钗强按住,系上衣裳,又拿被子捂她。黛玉见躲不过,索性拥着被子坐起来,嬉笑道:“你先来找我啦。”
宝钗笑道:“是啊,我先来找你了,你这下心里可舒服了?”
黛玉吃吃笑道:“我舒不舒服,干你底事?”
宝钗故意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干不干我的事呢?”
黛玉眼珠一转,道:“不干。”
宝钗道:“好,那便不干我事。”
黛玉见她随意把手巾扔进盆中,拍拍手,施施然坐在一侧,右手轻提,捻起床边细瓷碟子里一块香茶饼子放入口中,细细一嚼,淡淡的香气便在屋内弥漫开来——同样的东西,旁人吃便什么也闻不到,宝钗一吃,那香气似长了眼一般直往黛玉跟前钻,惹得黛玉吸了吸鼻子,娇声道:“我也要吃那个。”
宝钗便捏一块递给她,黛玉不接,微张着口探着身子,待宝钗喂到她口里,嚼了一口,又皱着鼻子道:“不甜。”
宝钗伸出手掌,好让她把饼子吐出来接住,黛玉正是酒意浓时,眼见她一段雪藕似的玉腕露在外面,忍不住弯腰朝她腕子上一嗅,倒把一块梅花饼子就着她手上的香气给咽下去了。
宝钗只觉肌肤瘙痒,一下收回手,黛玉留恋不已,乘着酒劲一路靠过去,宝钗怕她不稳,一把伸手扶住,黛玉就跪在床上,嘻嘻哈哈往宝钗身上歪,宝钗两手一上一下地揽着她,下面把她托住,上面轻拍,一字一句斟酌问道:“颦儿,我问你,我平日待你怎样?”
黛玉笑道:“姐妹之中,宝姐姐待我最好了。”因趴得不舒服,就慢腾腾翻个身躺在她腿上,宝钗一直拿手在旁虚拦着,又向里挪一点,待她躺好了,在腿上睁着眼看自己,方又慢慢问道:“那你待我呢?”
黛玉道:“自然也是姐妹里头一份了。”她眼神清亮,与平常大不相同,宝钗看得喜欢,忍不住在她脸上一捏,道:“只是姐妹里头一份而已么?”
黛玉两靥带笑,眉眼弯弯,一口糯米牙儿白馥馥地亮着,略带促狭意味地道:“不是这个,又是哪个?”
宝钗便假装恼道:“我都先来找你了,你还不和我说实话,我走啦!”作势要推开她,被黛玉扯住,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走,你走了,我可伤心呢。”
宝钗道:“你伤什么心?”
黛玉忽然不笑了,望着宝钗道:“我伤什么心,与你那时伤什么心,不是一样的么?”
宝钗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直直看着黛玉的眼睛道:“你这话,我也分明听不明白。”
黛玉道:“姐姐特地费了这么大周折,就是想听我说一句话,对不对?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宝钗狐疑地看她,黛玉重又翻了个身,跪坐起来,宝钗将信将疑地靠过去,只听黛玉挪到她身边咬着她耳朵道:“我待姐姐的心,和姐姐待我的是一样的。”
宝钗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了,嘴唇发干,木木道:“要说就说明白,绕来绕去的,我听不懂。”
黛玉笑道:“原来姐姐不喜欢绕来绕去的,那怎么还叫三妹妹来灌我呢?”
宝钗红着脸道:“谁叫人灌你!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比不过。”
黛玉道:“有本事你和我比诗、比酒令、比联句,谁又比得过谁呢!偏是划拳,你明知我不会这个,还有个莺儿在后面看着给你比手势,我不醉才怪!”
宝钗道:“谁知道林大才女也有不会的东西?我只当你是那庙里的菩萨,什么都知道呢!”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就为的我识破了你,老羞成怒对不对?”
宝钗把脸一转,道:“谁老羞成怒?你酒喝多了,眼花了。”
黛玉只是笑,又倒过去两手支着床仰着,满脸旖旎神气,大不斯文。
宝钗见她模样,恐怕真醉狠了,又靠过去,搂着她道:“头还晕不晕?胃里酸不酸?想不想吐?若要吐时,我就叫人拿痰盂来。”
她说一句,黛玉的笑就深一分,摇摇头,待她说完,方慢慢爬着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姐姐这样待我的心,我都知道,姐姐想问的,我也知道,姐姐想问我的话,本是我想问姐姐的,姐姐虽未明说,我却知道了,所以我待姐姐的心虽不说,姐姐也当知道。”
宝钗见她说的话竟和前几日的光景大不相同,眉心一跳,定定看她,两人此刻相去不过寸许,黛玉眼中只有宝钗,宝钗眼中亦只有黛玉,二人眼中影虽不同,意却相类,都是渐渐的缠绵缱绻,似乎要把对方整个人都化在目光里一般。
宝钗觉得黛玉的呼吸都似乎甜腻起来,她以为是梅花香饼的香气,然而仔细去嗅,却嗅不出是什么花,只知道屋中满满的都是甜暖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要将人溺毙在里面,宝钗情不自禁地慢慢地靠过去,贴到黛玉温热的脸上,闭着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黛玉就会被她吸进去似的,而黛玉慢慢地扬起头,搂着宝钗的脖子要她来亲自己。
宝钗经不住这样稚嫩而认真的诱惑,慢慢地张开嘴轻轻咬住黛玉,用牙齿轻轻揉搓黛玉的上唇,舌头小心地递进黛玉的口中,只是一碰之下,黛玉已经几乎酥倒在宝钗怀里,没了力气,只用手紧紧揪着她的袖子,宝钗察觉了,便用双臂将她搂住,舌尖在她舌头上一转,正要再进一步,忽听门口传来器具破碎之声,两人倏然分开,转头一看,只见宝玉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一碗解酒汤被打碎在地上,汤汁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