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你快出来，看谁来了？林南阿姨冲小楼里高喊。
柱子叔穿着橡胶围裙跑出来，见是爸爸，先是一愣，随后憨笑着说，是你呀，真想不到。咋老见不着你，快进屋，快进屋。
爸爸站在他面前，心情激动，脑海里闪现着那年修辽河大堤的情景，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风雪中的辽河大堤上，红旗招展，人声喧嚷。
爸爸下乡的地区，有辽河、柳河、绕阳河。几乎每年都有修堤工程，省里隔两三年要进行大工程，县里每年都要进行小工程。那时管修水利工程叫打某某战役或某某大会战。
这一年是省里的辽河修堤大会战，落实在生产队上，就是男女老少齐上阵。爸爸和大部分社员都出工了，住在辽河岸边的一个村子里。
为了落实上级修堤大会战的要求，县修堤大会战现场指挥部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艰苦奋斗，不怕万难，誓死打胜辽河修堤大会战。
富主任召开老虎牛村各生产小队修堤负责人会议，落实上级的指示精神。
他说，县里要求以公社为单位开批判会，各生产大队，要抓出一到两个破坏修堤大会战的坏分子，或是四类分子，在修堤工地沿线进行批判，以阶级斗争促进修堤大会战。俺们大队是原野，明天由四个民兵押送去公社指挥部。
万有爷说，俺反对，原野没有反对修堤大会战，为啥送他去？
富主任说，他是现行反革命，不送他去送谁去？
万有爷瞪着富主任，二哥，你不知道原野是俺的姑爷吗？你不知道原野是春雪的女婿吗？你不要老是跟他过不去呀。
富主任气哼哼地说，俺不同意这门亲事，俺早就跟你说过，咱家是贫雇农，你怎能让女儿嫁给原野呢？你这不是坑她吗，你这不是给咱家抹黑吗。五叔年纪大了，认识不清楚政治形势，你应该认识清楚政治形势啊。
万有爷不满地说，俺对政治形势确实是认识不清楚，现在咋变成这个样了？可俺对人能认识清楚。原野他没啥错处，你批判人家，给人家扣上那么大的帽子，现在又要送去批判。二哥，你这样做不对呀！
俺咋不对？俺这是贯彻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事事以阶级斗争为纲。富主任看看开会的人，万有，有啥话修完河堤回家再说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不行。万有爷看着富主任，你一定要送原野去批判，那好，俺替他去！
你替他去？富主任奸诈地笑了，原野是知识青年，从公社到县里，哪个头头不知道，就是不认识他这个人，也听说他这个名子，你替得了他吗？
这……万有爷愣住了，咳！
天刚蒙蒙亮，这一天的修堤大会战就打响了。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喧嚣热闹，堤河沿线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响彻着毛主席的语录歌曲和战天斗地的先进事迹。
富主任和四个民兵押着爸爸，朝公社修堤现场指挥部走去。万有爷不顾富主任阻拦也跟着去了。
快到公社修堤现场指挥部时，批判会已经开始了。十多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人，正低着头挨批判呢。
走，快走。富主任催促几个人。
还没走到近前，富主任和万有爷他们都愣住了。一排低头挨批判的人当中，有个人脖子上挂的大牌子，赫然地写着“原野”两个大黑字。
爸爸在心里想，还有和我重名的人。
富主任心里纳闷，急忙走到那人跟前，弯下腰，侧身看看那人，愣住了。柱子，怎么是你？！
柱子叔微微抬抬头，斜了他爹一眼，没吱声，又低下头。
柱子，你……你这个兔崽子，你这是干什么？！富主任气得浑身直哆嗦，赶紧去找修堤指挥部的负责人。
公社修堤指挥部负责人是王社长。他可是个老资格干部，抗美援朝时，只有二十岁的他，是全县的担架队大队长，带领担架队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救护伤员。他工作实事求是，体恤群众，上级领导批评他“****”，可拿他又没办法，资格摆在那，而且那些上级领导曾是他的下级，所以他的官职只能是越做越小，从县长做到了公社副社长。
富主任对他说，王社长，那个原野是假的。
嗯？王社长看看他，又往柱子叔那边看看。怎么是假的呢？大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
这……富主任无奈地说，牌子上的名字没错，人错了。那个人不是原野，是俺儿子。
哈哈哈。王社长大笑，老富啊，好样的，把自己儿子抓成阶级敌人，来促进修堤大会战，好，大义灭亲，这个经验值得推广啊。
王社长，不……不是这样的。富主任尴尬地说，俺大队的阶级敌人不是俺儿子，是那个叫原野的知识青年。俺儿子是……是冒名顶替的。
啊？冒名顶替？王社长看着富主任，你大队的阶级敌人有啥好待遇？啊？给加工分啦？
富主任吞吞吐吐地说，没有好……好待遇，也没……没给加工分。
王社长不解地问：没有好待遇，也没给加工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抢着当阶级敌人？
……富主任的两片嘴唇动了好几动，话却没说出来，急得脑袋冒出汗来。
爸爸和万有叔他们在心里笑着，看着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胖乎乎的王社长。
没有好待遇，也不给加工分，抢着当阶级敌人，而且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来抢，这年头可是件稀奇事呀，这是全国的重大新闻。王社长回身看着工作人员，这件事，你们写一篇稿子，先送县革委会，再送给红旗日报。
别写，别写。富主任急得连摆手带跺脚地说，千万别写。
咋不写呢？王社长看着富主任，你说说这是咋回事？
这，这……俺也不知道哇。富主任脑袋上的汗珠子，在大冷的天里顺着棉帽子沿劈里啪啦往下掉。
你是当爹的，又是革委会主任，都不知道是咋回事？王社长看看富主任，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小吴，你把那个挂着原野牌子的人叫过来。
柱子叔两手把着大牌子，跟着叫小吴的人走过来。爸爸他们将他围住。
王社长看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柱子叔低着头，俺叫原野。
你……富主任气得心都要炸开了。
王社长笑了，富主任都跟俺说了，你不是原野，你是他儿子。
柱子叔仍旧低着头，俺不是他儿子。
啊？！富主任气得身子一趔趄，差点跌倒在河床上。
嗯？王社长愣住了，又哈哈地笑起来。奇闻，奇闻。儿子不承认是爹的儿子，千百年来这是头一遭哇。
柱子，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能让你来当阶级敌人呢！爸爸拉住他的手。万有爷他们都愣住了，含泪看着柱子叔叔。
富主任又气又急，一边跺脚一边搓手。
王社长看看他们，又看看柱子叔，笑呵呵地，那样子就像弥勒佛。小子，你说说，为啥不愿意当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冒名顶替来当阶级敌人？
柱子叔低着头说，俺爹这事做的不对，不能老整人家原野。
臭小子，你懂个啥？富主任气急败坏地说，党的工作重心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俺抓阶级敌人，咋是整人呢！
万有爷说，抓阶级斗争对，抓阶级敌人也对，抓原野不对！
抓原野有啥不对？富主任气急败坏地问万有爷。
万有爷刚要说话，王社长对他摆摆手，然后对柱子叔说，你为啥冒名顶替原野来挨批斗啊？
柱子叔抬起头，说，原野是知识青年，收养了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孩子，俺爹就把原野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俺大队的社员都认为俺爹做的不对，俺也认为俺爹做的不对。这回俺爹又把原野送来批斗，俺不忍心，就来替他了。
对，柱子说的对。万有爷对王社长说，收养反革命的孩子就成了反革命了？那孩子还不到一岁，她也不是反革命，原野咋就成了反革命了？
好，说的好。王社长对万有爷点点头，又拍拍柱子叔，小子，好样的，还有点儿侠肝义胆呐。
爸爸对王社长说，王社长，我就是原野，请你老把富春柱放了，我来了，挨批判的应该是我。说着，爸爸伸手去摘柱子叔脖子上的大牌子。柱子叔紧紧把住大牌子，往后躲，不给爸爸。
啊，你就是原野，以前听说过这事，没见过你这个人。这回认识了，啊。看你小子这样，也不像阶级敌人哪。阶级敌人得长着三角眼，一脸横肉或是尖嘴猴腮。是吧？王社长笑呵呵地看看爸爸，又看看柱子叔，不紧不慢地说，阶级敌人成了香饽饽了，你两还抢起来啦。
富主任抹抹脑袋上的汗水，对王社长说，王社长，你看这……
王社长看着他，老富啊，毛主席说以阶级斗争为纲没有错，咱们要执行要贯彻。毛主席还说实事求是，这个也要执行要贯彻，是吧。俺个人是这样理解：有阶级敌人抓阶级敌人，有阶级斗争抓阶级斗争，没有阶级敌人没有阶级斗争，就不能乱抓硬抓。是吧？你看看，你抓的，自己儿子都主动来当阶级敌人了。为啥呀？啊？俺建议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有没有抓得不适当的地方。啊。好了，把你儿子领走吧。
是，是，是。回去俺好好想想。富主任忙不迭地点头，用力拽了一把柱子叔。
柱子叔甩来富主任的手，连忙问，王社长，你让俺走了，你还批判原野不了？
王社长看着他：批判原野，你要咋样？不批判原野，你要咋样？
柱子叔看看王社长，你要是还批判原野，俺就不走，俺还要替他。你要是不批判原野，俺就和他一块走。
嗯？！王社长看看柱子叔，笑了：俺想把你俩一块批判，臭小子，还跟俺讲条件。他从柱子叔脖子上摘下大牌子，扔在地上。走吧走吧，你和原野都走吧。
爸爸和柱子叔眼含泪水，双双向王社长鞠躬。
谢谢王社长，谢谢王社长。万有爷高兴得两手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不用行礼，也不用谢，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王社长看着爸爸和柱子叔，又说，你俩给俺听好了，这事不算完，啊，回去好好干活，你们大队的河段要是出现质量问题，俺就把你俩都抓来批斗！臭小子，快走吧。
爸爸和柱子叔齐声说，没问题，你老放心。
还愣着干啥。王社长瞪了他俩一眼，赶紧回去干活，这俩傻小子。
你老了。爸爸眼里滚动着泪水，紧紧握住柱子叔的手。因为我，你和你爹闹得都分家了，我对不住你呀。
没啥对住对不住的，事实证明俺是对的。柱子叔笑了，时间过得太快了，没咋地，咱们都老了。
是呀，咱们都老了。爸爸点点头，你爹现在怎么样，身体可好？
不知道。柱子叔晃晃脑袋。
爸爸疑惑地问，你爹的事，你怎么不知道呢？
林南阿姨说，从分家到进城，这些年了，柱子从来不跟家来往。
柱子叔说，分家的时候俺跟富主任说了，俺俩断绝父子关系，你没有俺这个儿子，俺也没有你这样的爹。
柱子……爸爸看着柱子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晚上，爸爸和柱子叔醉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