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一群年轻的侍女慢慢向寝宫的院落走去,一路落下些压低了的笑语。
时值十月中旬,院中梧叶落尽,只剩了几道枝干,疏朗地横在上空,将瓦蓝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形状。
那些侍女中有一个叫做绣桐的,虽然不过十三岁年纪,但为人特别伶俐,向来和旭华相善。
绣桐一路走着,嘴里也没停,唧唧喳喳地问东问西,“卢姐姐,昨儿你回来都大半夜了,我们还没问你,太子妃殿下可漂亮不?”
“……一会儿进去就知道了。”旭华正出神,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满心里还在疑惑,也不知寒林后来醒了没有,但她身子那么虚弱,只怕……只怕是撑不住做那种事情的吧?
绣桐停了不走,拉着她撒娇,“旭华姐姐,你就先告诉我吧。”
旭华被缠不过,见周围的女孩子们也都是万分好奇,只得低声道:“太子妃么,你们也该听人说起过吧?她的母亲,也就是当年少祭司的妻子那可是何等漂亮,将他迷得神魂颠倒,才会赌气离京。”
“可是……我听姑姑说起,淑旻小姐心善得很呢,她才不是姐姐说的那样。”人群里响起一个小姑娘委屈的声音,立刻带起一片附和。
“你们……”旭华摇头,这并不是她想说的重点,“我的意思是,太子妃定是也同她母亲一般漂亮。”
此起彼伏的抗议这才停止下去,和当年那位水灵姑娘一般漂亮,那是有多漂亮呢?
这些女孩子都只有十三四岁,当年淑旻携寒林离京的时候,她们还没出生呢,关于淑旻的美貌心善,也不过是从长辈口中听来,哪里想得明白她到底有多美。
不知谁嘴快,问了句:“比那陶小姐还漂亮吗?”
旭华一愣,眉头微拧,“陶小姐倒也算漂亮的,只是艳得惹人厌烦……我看太子妃殿下为人沉静,初看只觉得她姿容绝丽,世间少有,如今细细回想起来,一举手一投足,都可称得上风华绝代。”
毕竟那种作为神裔的矜傲高贵,可不是常人说有就能有的。
绣桐扁了扁嘴,一点不客气,向着方才说话的女孩子抱怨,“可提那娇娇大小姐做什么?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来,殿下不烦,我们还烦呢。”
“说这些做什么?”旭华摇头制止,“前次不知是谁提了句,殿下便沉了脸,何必故意去惹他不快?”
绣桐吐了吐舌头,乖乖闭嘴。
走入廊中,见里面没有声息,旭华吩咐其他女孩子们候在廊下,自己悄悄推门进去。
寒林还睡着,翟川则倚着枕头坐着,轻轻拨弄她散乱的头发,幽幽的蓝光在他指间不时浮现。
旭华眨了眨眼,也不知道他们这一夜究竟过得如何……
寒林已是醒了,这会儿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刻翻身坐起,拂了帐子就要往外间走。
旭华慌得急忙把她拉回来,“太子妃,姑娘们都在外面,您这样出去算什么?新婚不和么?”
新婚?不和……?寒林蹙起眉,现在要走,好像已经晚了,一夜同床共枕,如今可真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可两人一身中衣还穿得齐齐整整,这个旭华倒是看出来了,想着寒林昨日身体不适,的确该好好休整,因此只轻拧了拧眉,什么都没多说。
“旭华,你昨日如何唤我的,日后也如何唤我便可。”寒林被她拽着回到里间,十分地不甘心。
“那可不行。”旭华调皮地笑了笑,瞟了翟川一眼,“殿下不允的。”
寒林蹙眉,这丫头由她祖姑姑当年的侍女肖芫亲自教导,本就是当年拨入祈天宫照料她的,只不过因自己年幼离京,翟川又恰好自幼住在祈天宫,身边乏人照料,这才“借”与了他,如今这丫头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
旭华不等她开口,笑盈盈地开口,“大祭司方才遣几位巫祝来询问太子妃身体可有恢复,若是没有不适,先同殿下一道往宫中去罢。”
寒林磨了磨牙,这狡猾的丫头连商靳都抬出来了,她能不允吗?
虽然周围郡国都向双华称臣,但平日不过各自为政,京中却直接由皇室和祈天宫掌控着,她可不认为,祈天宫的祭司和巫祝会因为幼时对她的看顾就故意纵她离去。
旭华见稳住了寒林,退出去唤外头伺候梳洗的侍女们进来。
几个小姑娘虽然好奇,却不敢贸然抬头打量寒林,只是低头手托锦盘,间或偷偷瞄上一眼。
梳洗毕,那些小姑娘跟着旭华,默然无声地退了个干净。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仿佛水上涟漪散尽,再搅不起一丝波澜。
妆台上的镜中,映出一双人影,洁白的绸衣上,压着明灭的金丝,构成一龙一凤的纹案。
寒林转了转眸子,陡然伸手扑灭了镜中的影像,将精致的银镜收进了镜袱中。
翟川低下头看她,这姑娘依然是冷着一张俏脸,冷冽的眸子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或许还在思考如何脱身离开?
不过她再怎么想也是徒然,商靳早知她要归京的消息,如此计划已设计过数遍,几乎将她所有的动作都考虑了进去——她不可能寻到机会离开。
“我的箫呢?”寒林抿了抿唇,手中箫管是她的兵刃,想要伺机离开,自然缺不了的。
“昨日遣人为你另备了一管。”翟川从方才的锦盘内抽出一支长箫递与她,“你是祈天宫的族人,若不想让人误会,再别用那管玄色的。”
“白玉易碎,入手沉重,用不了的。”寒林伸手拂过玉制的箫身,温润透亮,上面顺着细长的箫身镂刻凤鸟纹案,美则美矣,却没多大用处,“师父留给我的东西,还请殿下交还与我……至于其他事情,寒林自有分寸。”
旭华还没回来,枯坐无聊,寒林把玩着手中箫管,试了试音调。
箫声呜咽,奏的还是镜天湖边女孩子们的歌谣。
玉箫声音清冽,不似铁制的那般沉闷,听来没有昨日的调子感伤,只透着些许哀怨之情。
“心不甘,情不愿。”翟川倚在她身旁,她曲中含恨,想不听出来都难。
停了曲子,寒林冷笑,“我闲散惯了,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受人摆布。”
祈天宫的族人,神女转世?说得再好听,她还是没有权利掌控自己的命运,若是自幼被禁锢在京中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得了十余年自由,这会儿再要让她接受这样幽囚一般的生活,谈何容易?
“你当年离京之后,大祭司还是为我们定了婚约。”翟川轻轻扶上她瘦削的肩,“你自以为逃开了京中,却永远逃不掉这些的……乖乖留下来,若是你不在,这一出戏却要如何演完?”
寒林又好气又好笑,抬头横了他一眼,慢悠悠起身,“你说的不错,历来帝后恩爱不过做个样子罢了,但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选第二种?与其在这里捱过一年又一年,我为什么不选前往玄铁林?”
她身为祭司,除了殉葬之外,最好的办法便是为了护佑双华而死,她从不惜命,依恋之人又零落殆尽,只身落回今天的境地,自然会选择后者。
翟川面色微变,忽然将她抱进怀里,低声叹息,“传说你是神女转世……每到这一代帝后,无不寿薄早夭,你也不必过于着急……左右再有十年不到,我们……也就算熬到头了。”
“……传说你也信?”寒林微微一哽,只觉心中没来由地一刺,忘了推开他,“我又无神魄,所谓的神女转世,不过说说罢了。”缓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淡,“你让我再等十年,未免有些长久了。”